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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洪洞移民

国术馆 《逝去的武林》作者:徐浩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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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7 09:56:02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30  
四、
  风湿没有母亲,他的父亲靠着出租武侠小说维生,是个颓废的中年人,平时穿着清洁工的蓝色大褂,整日垂头,隐蔽在书堆后面。租书的价格,是一本书一角钱,风湿父亲很少说话,有人来租书,就深沉地点头示意。
  风湿带我去见了他父亲,拿了三本古龙的武侠小说。他告诉我,王朔和古龙是他的精神支柱,王朔教会他“人人都是伪君子”,古龙教会他“处处都有真小人”。两人的书中有很多警句,提供给他丰富的人生智慧。
  风湿现在对策划学生打群架,没有了兴趣,至于女人——王朔和古龙令他看透了女人。女人诡计多端,并且有着动物本能,十分不好对付。他决定孤独地度过一生,作个充满智慧的小偷。
  风湿的父亲,养不起他,他初中一年级就退学了,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逗留在各个学校。他观察到体育老师上体育课时,因为穿运动服的缘故,会把钱包放在办公室,他成功率很高。
  只要有人,就会有学校,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可以作一辈子的行当——校园扒手。设想他的老年,成为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,更不会令人注意。他七十岁以后,将是达到事业的顶峰。
  现在,他的事业陷入困境,多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互通消息,他的形象广为流传,走入任何一个校门,都变得困难。
  我问:“你该不会要我代你去偷东西吧?”他摇摇头,真诚地说:“哪能?你我的路不同,我不会害你。”我:“那你怎么生活?”
  他还有别的谋生之道,他带我到了一条河边,指着恶臭的水面,告诉我,水下是三十辆自行车,是他抢来的。每当生活发生困难,他就捞出一辆。一辆车三十五元,足够他美美地活上一月。
  我问自行车会不会在水下生锈,他说南瓜的保质期是五个月,而自行车在水下可存放三个月。超过三个月,他会贱卖,一辆车十三元五角。
  自行车是他的大笔收入,除此之外,他还有小钱。他带我到了新建的街心公园,抚摸着亭子墙面镶嵌的瓷片,说就这是他的外快。他用锤子和改锥来敲下瓷片,卖给小学生。小学生用瓷片赌博,把瓷片放在手背,如果一颠后能抓在手心,就赢了,如果抓不住,就输了。瓷片是小孩们的钱币。
  他还带我去幼儿园,透过墙头看一个在地上堆沙子的女孩。那个女孩瘦小枯干,和他一样,显得发育不良,他一次到幼儿园行窃,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女孩,她完全没有王朔、古龙笔下的女人的劣根性。他发誓当她长大后会娶她,那时的他,已经偷了许多钱了,他俩将过上幸福的生活。
  我:“那你俩的孩子?”他:“我全想好,我俩的孩子不再当小偷,他长大后是个体育老师。”我大惊:“体育老师!”他深沉地说:“我这辈子偷体育老师的东西偷得太多了,会有因果报应的,所以,我的儿子一定会成为个体育老师。”
  从事冒险活动的人,多少有点迷信,除了王朔和古龙,他还信仰佛教,每周日到庙里拜佛,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他行窃顺利。
  他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生活,然后问我:“你是怎么把我从自行车后座上弹飞的?”他待我真诚在先,令人无法拒绝,我讲解了脊椎发力的秘诀,他开始练武。
一个月后,传来他被捕的消息。
  他连续不断地骚扰学校,成为了区公安局的严打目标。当他潜入二十八中学偷电视机时,十五名干警从厕所里窜出,他表现得勇猛异常,把两名干警打伤。
  二十八中以锅炉烧暖气,校园里堆积着煤堆。他爬上煤堆,即将翻墙逃脱时,一名干警抄起煤堆上的铁锹,把他打翻在地。他被打断了一条腿,押进了看守所。
  他将终身残废,如果不练武,面对干警束手就擒,便不会有此厄运。我充满自责,为了纪念他,看起了他送给我的小说。王朔和古龙令我第一次体会到故事跌宕的魅力,一夜看完了小说,竟欲罢不能,当时已是凌晨两点,我还是出了家门,奔向风湿父亲的租书小店。
  整条街上,只有一点灯光,风湿父亲竟然还没收摊,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小说。灯光下,一片灰白发丝。
  我:“借一套古龙的武侠小说。”他抬起头,我还没看清他的面容,他就蹲身找书了。他拿出用牛皮纸包皮的四本书,说:“你是看完一本借一本,还是一块都借了?一本书押金五块。”
  没想到还要押金,我只听风湿说借一本书一角。我:“我和风湿是朋友,他带我到你这来过。能不能把押金免了?”
  他目光呆滞地点点头,我拿书时,他却说话了:“是你教他练拳的吧?”我一下愣住,他从书堆后出来,走到马路中央。此时路灯昏暗,四下无人,他忽然浑身一抖,练起拳来,每打一拳就低吼一声,十分投入。
  虽然他令我吃惊,但必须承认,他的拳练得很差,尚没有入门。一套拳练完,他已气喘吁吁,狼狈地坐在了马路崖子上。
  我凑上前,说:“大叔,没想到你会武功?”他一声长叹:“如果是我教他,他不至于被警察抓到。”
 风湿父亲的武功,得自于他的青年时代。他作为知识青年,下乡到了山西省楼子营县饮马口村,房东夫妇是一对服装整洁的老人,和整村邋遢的农民形成鲜明对比,一打听,原来房东夫妇年轻时是赫赫有名的游击队员,两人曾夜闯日本军营地,击毙了鬼子队长大平修三郎。
  这对夺命鸳鸯,男的已驼背衰老,女的却经过了岁月的打磨,腰杆笔挺,两眼有神,颇有风度。住在她家有五个知青,她最喜欢的就是风湿父亲。
  风湿父亲年轻时白白胖胖,说话腼腆。她教会了风湿父亲格斗术,1975年,此村知青返城,她送给了风湿父亲一双绣花枕头,那是她戴着老花镜,用了两个月缝就,是给风湿父亲结婚时用的。临别时,她说:“叫声干娘吧。”
  这个英姿飒爽的干娘,并没有给风湿父亲多少精神上的影响。风湿父亲回到城里,逢迎恢复高考和国企招工,他都败下阵来。他迅速地颓废,没有练过一天武功。
  我:“大叔,凭你的武功,是无法把风湿救出来的。”他痛苦地点点头,摆摆手:“我和我干娘差的太远,我没想过劫狱。我干娘年轻时是神枪手,她有一个百发百中的秘诀,我如果把这一秘诀贡献出来,能让风湿减刑么?”
  他干妈的秘诀为:子弹出膛,会令枪管向上震动,所以瞄准时不要瞄准目标,而要瞄在目标下面一寸,一开枪,正好击中目标。
  我俩为这个秘诀,激动到天亮,觉得风湿肯定有救了,而部队的战斗力会得到大幅度提高。风湿父亲还拿来一瓶二锅头,和我坐在马路崖子上,就着一碟咸菜,喝得十分快慰。
   当太阳升起,他对我说:“干妈的时代,用的是自制土枪,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震动力,现在的武器日新月异,这个秘诀已经没用了。”我:“--------大叔,你早就知道了,为什么还跟我逗闷子?”他:“我的生活就是在逗闷子。”
  我:“他可是你儿子。”
  他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
  他捂着脸,呜呜地哭了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7 09:56:41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31
五、

风湿没救了。

我到看守所医院去看过他,他说看守所里还有一个小偷,是传承三代的人。风湿的行窃技法都是自创,遇到有师傅教出来的小偷,登时觉出业余爱好者和职业的有着天壤之别。

他要我告诉他父亲,他已学得绝技,一条残腿并不会成为负担。我转告给他父亲后,风湿父亲又哭了。

风湿父亲说:“我唯一的担心,是我第一天死,他第二天死。现在好了,他有了一技之长,我可以安心了。”他送给了我三十几本古龙的武侠小说,帮我捆绑到自行车后座上,嘱咐我在风湿出狱后,仍作风湿的朋友。

他的神态,令人不安。三日后,我放学回家,故意绕路到了他租书的大街,只见书屋地点是一堆烧塌的木条铁板。

他在前日凌晨,开枪打碎了路口的红绿灯,然后回到书摊,点着了他所有的书籍,在火光中对自己开了一枪。枪是用自来水管做成的,他在被烧焦前,一枪毙命,没有痛苦。土枪的做法,应该得自他的干妈。干妈的本领,还是对他形成了影响。

我决定忘掉这一切,风湿出狱后,不会见他。

我也有我的一技之长,我将把武功练到极处,因为我发现,武功是我唯一能把握的东西。随着武功的进展,我从二老爷身上观察到了一些常人看不出来的地方。他会在瞬间流露出一种神态,令我心惊。

一日,我放学回家,二老爷还在床上沉睡。我慢慢走近,俯瞰着他的脸。他骨相清俊,睡态安详。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中,已是个老人,我从没有想过他曾有过我一样的年龄。看着他,我推测着他的青年时代,他却睁开了眼。

他的瞳孔有着呈散射状的锋利纹理,浓缩着人类之初的所有凶残。那时是下午四点二十七分,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然后我便倾斜倒下。

摔在地上时,并没有疼痛,骨骼震动得甚至还很舒服。只是奇怪,天怎么黑了?几秒后,我恢复了视力,看到二老爷蹲在我身旁,说:“等你的手指灵活了,再起身。”

我企图活动手指,但自小臂以下,一片麻木。我的手,近在咫尺,但我失去了它。这是我有生以来,第一次感到恐怖,不由自主地“哦哦”叫唤,像一只初生的小狗。

二老爷一字一顿地说:“不要叫,你没事。”他目光温和,稳定住我的心神。十分钟后,手指可以活动,我从地上站起。

他告诉我,武功可练到用神杀人,所以练武人在睡觉时,是不能靠近的。他不再跟我说话,对着墙坐了很久,在吃饭时,他让我今晚跟他去西单商店守夜。

二老爷进了商店,我呆在街边。五点四十分,商店人下班,把门从外面锁上后离去。我走到了商店门口,二老爷从门缝中递出一把钥匙,我自外打开门,走了进去。

那是家电器商店,在一堆电视机、洗衣机中间,我俩呆到了凌晨三点,二老爷说:“好,现在,可以出门了。”

在习武的过程中,如果师傅无意中把徒弟的心理打怕了,这个徒弟便一辈子无法成才。唯一的办法,就是让徒弟痛打一个人,从而找回自信。

我俩从空无一人的西单大街,拐入了一条小胡同,等待着起夜上公共厕所的人。北京胡同最美的是冬天,因为公共厕所的粪便被冻结。一条胡同有八百人,只有一座十六个坑位的公共厕所,夏天胡同的气味可想而知。

胡同中的人,今夜睡得安份,我俩站了一个小时,竟没有一个起夜者。二老爷看看手表,说:“不等了,现在四点,清洁工出来了。”

我俩回到西单大街,见到一辆单人清洁小车擦着路边,远远开来,车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人。二老爷退到树下的阴影中,我站到了马路边沿。

清洁工冲我挥手,示意我不要当路。我依旧站着,直到清洁车的毛刷快擦到我脚面,清洁工摘下口罩,怒吼:“你小子有病呀!”

我一拳挥去,他从清洁车上飞出,挂在路旁的栏杆上。清洁车自行向前开出了六七米,方向失偏,抵在马路崖子上,毛刷擦出了一团噪音。

二老爷从树下喊道:“成了,快走。”我脖子一激灵,立刻跑了起来。

我俩回到了电器商店,我把他锁在门内,然后把钥匙从门缝中递入。他五官舒展,如释重负的模样,嘱咐我:“回家好好睡觉,今天不要上学。”

我骑车离开西单,天色完全转亮,马路格外空旷。那个清洁工或伤或死?成为我一生的谜团。许多年以后,我完全掌握了这门武功,可以判断出多年以前自己拳头的份量,我想:也许,我是个杀过人的人。

回家便睡,醒来已是下午两点。二老爷和父亲都在睡觉,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发生隐秘的转变,我不再只是个高中生了。

我出了家门,骑车到了姥爷家,我的童年在这里度过,这里是我一生的起点。姥爷、姥姥在平静地生活,姥姥每日推着小车去市场买菜,姥爷每日去街心公园下三个小时象棋,他俩一天在家和外界之间都只有一次往返。

夏天,姥爷家的窗户钉上了绿色细铁丝纱网,周边用黄色布条固定。我还发现,镶在墙面中的木头柱子,陈腐出了一种深棕色泽,与雪白的墙面形成对照。姥爷家中,有着绝妙的色彩搭配,是两位老人无意中形成的。

我在姥爷家吃了晚饭,是紫米粥。谷科植物的香气令我倾倒,缓和了我所有的不安。我陪姥爷下了盘象棋,然后离去。两位老人和我谈不出更多的话来。

离开他俩时,我想,如果我一直在这里长大,那么,我应是什么样子?——这一问题,无法深想,在我五岁的时候,他俩未能把我留下。

回到家,二老爷去上夜班了,父亲躺在被窝中,还没有吃饭。我不在家,他和二老爷就都饿了一顿。当我在厨房煮粥的时候,我的家发生了巨变,母亲回家了。

她拿下了中医大专学历,在某机关医务室谋得了工作。多年的学习生涯,令她一脸严肃。听到二老爷住在家里的消息,她立刻表示:“不能再这样了。”

   母亲回家后,一夜未睡,用刮刀刮去了厨房的油垢,用硫酸清除了厕所便池的尿垢。清晨,看着厨房墙面上遗留的刀痕、洁白如玉的便池,我明白她掌握了家中主权。

忧心重重地上学,下午四点回家,二老爷果然不在家中。我问:“二老爷没来?”母亲:“来了,走了。”

我:“他以后还来么?”

母亲:“不了。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7 09:57:34 | 显示全部楼层
待续
发表于 2009-10-27 23:30:51 | 显示全部楼层

继续期待
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8 08:59:38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32





六、

二老爷离开了我家,他悲剧性地养成了在床上睡觉的习惯,再也回不到他的公园岁月。

姥爷家成了他白天呆的地方。姥爷家有三间房,姥爷和姥姥住北房,另两间南房空着,他住在小南房,这是他母亲生前住的房间。

他不在姥爷家吃饭,到了饭点便去街头饭馆。他不想沾哥哥的便宜,显得格外清高。姥爷劝他:“你守夜,一月能挣多少钱?怎么经得起顿顿饭馆?你要实在不好意思,就一个月给我十块钱,跟我们一块吃饭吧。”

他一次给了姥爷五十元钱,说是先付半年。半年里,我很少找他。一是他从我家中被赶走,令我愧疚;二是我有了新的生活内容。

每个周末,我会背着一个绿色画板,骑四十分钟自行车,去画石膏像。画画的地点是中央美院地下室,墙体多处渗水,散发着浓重霉味。美术老师头发灰白,穿着蓝色工作服,从各方面看,都很像风湿父亲。学费是七十五元,附送两块软体橡皮,可以捏成任何形状,令我从小到大用的方块橡皮显得恶俗。

Q也在。

当时北京开始有了各种大专技校,其中美术成了热门。Q父母对她考大学缺乏信心,安排她学了美术。她日后会成为杂志社画插图的、电影院画海报的、设计室内装修的-------学了美术的她,精神面貌焕然一新,喜欢哼哼“OK”,在同学们眼中,她已是个优雅的欧洲人了。

母亲回家后,接管了父亲的工资。我向她提出学画计划,她很快地拿钱给我。当她还是个刻字工人时,曾经学过篆刻。在铅条上刻字是印刷,在石料上刻字则是艺术。她年轻时企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初方式,便是学习篆刻,但那时的中国艺术还很没落,她刻了六百块石头后,选择了更有出路的医学。

因为母亲的隐讳心结,在Q学画两个月后,我进入了那间发霉的地下室,从此我也哼哼上“OK”。我和她并不说话,保持着学校中的矜持,但我和她都在向欧洲人靠近,这种典型中国人的状况必将改变。

一天,美术老师指点我的画,说:“注意,这里很不舒服。”讲画得不好,说成“不舒服”——艺术家的词汇,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
我记下了这个词,走到了Q的座位后,伸脚踩在她椅子腿上。脚踩在她椅子腿上,就等于把手搭在她的腰际。我问她:“你觉得舒服么?”她回头白了我一眼,说道:“不舒服!”

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触。美术班上课从五点到九点,K会等在地下室楼梯口,送她回家。

原本K还送她上学。一日Q要他下地下室看看,地下室的楼梯是渗水最严重地段,楼梯有五十八阶,转折成一个巨大的空口,水滴到台阶上,仿佛琴音。

他自八岁起,便被他的师傅以八卦掌掌门来培养,面对任何事物,都该无所畏惧,但代表着欧洲文明的美术班却令他不敢接近。他停在了楼梯口,如痴如呆,任Q如何劝说,都不往下迈一步。上课时间到,Q不高兴地下去了。

他从此不送她上学。

他会在美术班开课半小时后赶到,站在地下室楼梯口的第一个台阶上,长久地向下观望。他什么也看不到,画画的地方还要再经过几个弯道。

课间时,我们上来透气,会看到他。他垂头垂眼,仿佛高僧入定。Q一定觉得他丢人,课间时从不上来。日子久了,我实在看不过去,上前和他搭话。我:“这地方真糟烂。”他:“-------是呀。”

没想到,我俩成了好友。我每每从地下室向走上来,都会看到楼梯尽头他僵直的形体,忽然放松。他会在短暂的课间,给我讲解八卦掌口诀。人在自卑的时候,总要展示自己的强项,他将八卦掌的秘密一点点讲出,声音细微,神态庄重。我常想,如果在清朝,他会被视为败类,遭到八卦门全体人追杀。

他讲述的八卦掌口诀,暗合草绳纪录的拳理,令人感慨,原始的智慧沿着另一条脉络传承下来了。我总是大惊小怪,完全外行的样子。我的“是么?”、“真的呀!”一类智商不足的话语,令他安心。

他最得意的事情,是当我说:“太深了。”时,他立刻变得神采熠熠,说:“要不我给你作一下吧。”然后一掌伸来,把我弹出去五六米远,令上来透气的美术班人惊愕不已。

必须承认,他是个和我一样的武术天才,他劲力精巧,总能点在我的重心上。我隐蔽着我的武功,探测着他的深浅。

打倒他,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。现在是最佳的时机,他对我全无设防,只要我突然发力,他定会摔下楼梯。他的自卑,已令Q厌烦,如果再在美术班人前出丑,他和Q必然关系崩溃。

但我拖延着。打倒了他,将无人和我谈论武术,他弥补着二老爷留下的空白。我有时恐惧地想到,难道在我心中,拳术比Q还重要?

不舍得打倒他,应该是暂时状况。只因为我体会了拳术,却没有体会过女人。如果我的手在Q的身上滑一个来回,拳和女人的比重就要颠倒。

Q画画,总是坐得很低,我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颈。脖颈的线条向前,凹出她初生的乳沟,向后凸出她渐圆的臀部。

我们画的是几何形体,三角、方块,要求用一排排的直笔道画成。终于轮到画圆球时,老师讲解:“要将圆看成是——无数方块三角的组合。”

这个直线的世界令我困惑,因为和Q的身体十分不同。我问:“什么我们不能直截了当地画条曲线?”老师回答:“-------只有幼稚的国画,才这么做。”

八卦掌的典型特征是绕圈,举手抬足,处处曲线。K果然幼稚,一个课间,竟然在楼梯口打起拳来,赢得了阵阵叫好声。Q羞愧难当,放学时,对我说:“今天咱俩一块走。”她拽着我手,经过了楼梯口的K,一脸无情地向前而去。

二十分钟后,我和她骑车到天安门广场。她突然叫了声:“这不是耍猴么!”我:“不怪他,学美术的人太坏,夸他是武林高手。这话听了,就是我,也禁不住要练上一套。”

她白了我一眼,说:“你会么?”她低下头,掩饰自己的笑容,提议把车停在了历史博物馆的松树林中,到广场上走一走。

广场上有几十根灯柱,照得天地广阔,以至夜晚仍有放风筝的人。一个老头抻着长线快跑了过来,将我俩冲散,只见一个屁帘风筝飞上了天空。

老头边跑边兴奋地转头望天,屁帘风筝拖着两道长纸条,倒是飘逸悠扬。为了躲他,我俩隔开了三四米远,Q嘴里嘟囔着:“他一定是故意的。”我应答:“肯定是故意的。”她:“这种老头,就是见不得男生女生在一起。”我:“没错。”

后来我俩坐在灯柱台子上聊了起来,谈的是西方素描,她也对方块三角颇为不满。十点钟,广场上的灯柱熄灭了一半,天空有了重量,忽然压了下来。

她怯生生地看着天,说:“咱们走吧。”我拉她站起,没有抓手,而抓住了她的小臂。她的小臂柔腻圆滚,浓缩着她的全身。

    我跟在她身后,向广场外走去,猛觉得脊椎一紧,转头看见在一个熄灭的灯柱下有个人影------那是K。Q奇怪我为何停下,她顺着我的目光向那灯柱望去。

灯柱下空无一人。

在她目光扫来的前一秒,K跑到十米五外放风筝老头的身后。他敏捷调整着身形,重叠着老头的一举一动,严丝合缝,在广场上公然地消失了。

    这是八卦掌“如影随形”的功夫,没想到他已到此程度。四十分钟后,我把Q送到了家,然后骑向我家。当到了北京图书馆与动物园交接的路口,远远见到K的自行车停在路边。骑近后,发现K坐在人行道的花坛上,正向我招手。

    我走了过去。他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说:“野兽的灵敏和爆发力远超人类。人是树上猴子变来的,所以人对木头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。八卦掌以树为师,练拳时要绕着树转,利用树木来激发退化的本能。”

    我:“啊,原来是这样。”

    他:“明日放学后,你我在玉渊潭公园东门见。我空手,你可以拿根木棒。”

    他从花坛站起,径直走到路边,平静地打开了车锁,登车而去。我在花坛上坐了很久,我想:打倒他以后,想象中的武林就变成了现实,我将带着Q离京远行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8 09:11:21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五章 真言2(33)国术馆徐皓峰

那也是他和女学员幽会的地点。
他带我走入一个烽火台,烽火台的顶部已坍塌得不成形状,但底部结实,地面平整,冬暖夏凉。他和女学员用树枝和塑料布搭建了房顶,在地面铺上稻草、垫上棉被做成一张大床。床边有一个水盆、一盏油灯和一盘蚊香。
我赞道:“这就是个家呀。”
他一声长叹:“我那女人开始也说很有情调,后来说是猪狗不如。男人为了爱情,可以忍受一切,而女人是有物质指标的,新鲜劲一过,就不是她了。”
我俩一阵欷歔。他说:“我把生命中最好的六年都给了这里,现在我四十一岁,学什么都晚了,下山后怎么生活呢?”说完哇哇大哭起来,孟姜女哭长城也不过是这个声势。
他哭到十一点钟,让我回去,说他想在烽火台中独自睡一宿。
虽然我知道他已在这里住了两年,但还是对这三千年的危房有些担心。他说:“多虑,你知道秦始皇怎么检测工程?用刀往砖缝里插,插不进去——验收合格,插进去了——杀头。这不是豆腐渣工程,你放心地走吧。”
秦长城的坚固性,引起我的好奇,想试试二老爷的剑法。我从地上拾起插蚊香的铁片支架,把支架捋直,勉强成个剑形,凌空一点。
支架插进砖缝中。
郑磅礴大叫一声。
战胜秦始皇的兴奋,令我坐倒在地。他慢慢凑近,小声问:“兄弟,你会武功?”我看着墙上的铁片,为他想出了一条谋生之路。
我说要教给他剑法秘诀,他下山后,可以用凌空一点的手法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包,保管神不知鬼不觉。我一再嘱咐他,这只是应急措施,等钱积累够了,就开个洗衣房,从此过正经生活。
他千恩万谢,两眼炯炯有神,学得非常仔细,让我反复纠正他的动作。他学会后,我回到校舍,心满意足地睡去。
第二天起床,听到了华老师遇刺的消息。
二十六
华老师被捅了七剑,凶器就是他腰间的佩剑。他订购的春秋时代青铜剑还没有送来,所以是那把龙泉宝剑。
此剑为工艺品,没有开刃,并且是软剑,剑头可以弯到剑柄上绕一圈。因为地处偏远,在警察赶到之前,先到的是乡保卫干事,他对这样的剑能刺进人体感到不可思议。
有学员对干事说:“中国传统文化高深莫测,什么都可能发生,如果凶手是练武术的呢?”
干事登时来了精神,问:“你这么一说,我就理解了。我从小就觉得武侠小说里写的都是真的。”但他没有追查各乡的练武人,而是询问学校近期的情况,最后认定郑磅礴有作案动机,
别人以为他要下山追捕,而他认为郑磅礴还在山谷。
他说:“连捅七剑,但只有一剑刺进要害部位,其他都刺在大腿胳膊上。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,罪犯最大的乐趣不是杀死华老师,而是要看到华老师的狼狈,所以罪犯一定会躲在山上,看着华老师的事业垮掉,你们越乱,罪犯就越开心。”
他让一个学员穿他的衣服下山,而他换上了学员的服装。他指挥我们到学堂,将桌椅板凳搬到墙角,在空场中顶起铁丝,把一床棉被挂上去,浇了汽油烧起来。霎时滚滚浓烟涌出窗外,造成学堂着火的假象。
他让学员们到院中狂喊,同时观察四周动静,一个学员突然一指:“那是什么?”只见东方山坡上站了一个黑影,正伸着脖子向下望,神态十分专注。
干事从后门溜出,半个小时后,把郑磅礴押下了山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8 09:14:19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五章 真言2(34),国术馆,徐皓峰

面对学员们的指责,郑磅礴只是一个劲冷笑。干事说:“你别笑了,华老师是你杀的么?”郑磅礴:“这还有假?要杀要剐,随便你。”干事

:“刺华老师那几剑是有很高技巧的,可你连我都打不过,怎么让我相信你?”
郑磅礴脖子上青筋四起,一脸冤屈。干事:“你也别急

。你要能用火柴刺透皮带,我就信你。”干事递给他一根火柴,解下自己的皮带,抻直了横在他面前。
郑磅礴用戴着手铐的手举起火柴

,他向皮带瞄准时,看到了我。我给予他鼓励的目光,他自信地点点头,刺下,皮带穿了。
干事大惊:“哎呀!我从小到大,今天算是

见到真功夫了!”郑磅礴冷笑一声:“笨蛋!皮带上有眼,要不你怎么系扣呀?”干事大怒,抡起皮带,吓唬着要抽他。
郑磅礴又冷笑

一声:“你再仔细看看,我刺的地方是眼还不是眼?”干事低头察看皮带,惊喜地抬头,说:“啊,你扎的不是眼!”
这时警车到了,

干事把皮带给警察看,警察也很惊讶,但他严肃批评了干事:“说过多少次,保卫干事没权使用手铐!”干事辩解:“现在犯罪分子都能买到

手铐,我为什么就不能使呢?”警察怒吼一声,干事不说话了。
警察给郑磅礴换手铐时,看到学堂中冒烟,叫道:“着火了!”干事解

释那是假象,是抓捕郑磅礴的计策。警察流露出欣赏的表情,但看了犯罪现场后,又把干事批评一番:“你多少算个专业人士吧,怎么就没看

出人还活着呢!”
奄奄一息的华老师被抬上警车,郑磅礴也被押上警车,车内就满了,干事需要搭驴车下山。警车开走前,我跑上去跟

警察说:“郑磅礴肯定认罪,求你们千万别……”警察说:“我们读警校时,少林拳是必修课。放心,对待武林人士,我们都比较客气。”


我们目送着警车开出山谷,转身见火烧上了学堂的房顶,干事大惊:“谁在屋里管火?”我们面面相觑。干事:“怎么?都跑出来看热

闹啦!”
学堂的火势已大,学员们坐在山坡上,等着火渐渐熄灭,响起了越来越大的哭声。干事坐在山坡最低处,脑袋深埋在两腿里,

陷入彻底的失败感,这场大火把他一上午的聪明才智都抵消了。
我坐在山坡最高处,一个女学员爬上来,说:“我要跟你谈谈。”我想

一定是郑磅礴的女友,答道:“是该谈谈了,你伤了他的心。”女学员一巴掌拍在我脚上,叫道:“说什么呢!把我当成谁了?”
我定

睛一看,是带我来此地的擦鞋女,想不到我已认不出她。她与我并排坐下,却不说话。我问:“不是要谈么?”她长叹一声,说:“六年了,

突然见到你,只想问你还认不认识我。现在不用问了。”
我俩坐了很久,学员们陆续下了山坡收拾火场残骸。她说她也要下去,山坡上

的人少了,我和她再这么坐着,会非常显眼。她在遵循“男女授受不亲”的古训。我问:“你还要跟着混下去?华老师要死了呢?”


转头,上嘴唇收紧,正是六年前企图咬我时的凶相,说:“他不会死。”她奔出二十几步,回头喊一声:“你呢?”
我没有回答,摆摆

手,她一溜小跑地冲下去。
乡保卫干事在下午三点钟搭上了一辆下山的驴车。他刚坐好,一个人跳上驴车,挨着他坐下,说:“把你的

皮带给我,我可以把一盒火柴都插上去。如果我做到了,请借给我两百块钱。”
此人是我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8 09:21:52 | 显示全部楼层
那时,我在做什么_国术馆_徐皓峰

基督说他胜了,但《新约》明明是一场败迹,我们并不知道他胜在哪。《旧约》里有答案,说凡人无法知道上帝的胜利,因为我们不知道其运作过程,我们看到的仅是开始。

2006年,我整理的《逝去的武林》出版,崔永元说此书感动了他,做了一期谈话节目。节目现场,他好奇我写书时的情况,我没说,他点到即止,没有再问。他是敏感的人,尊重谈话者。但对于“那时”,我后来意识到,起码对自己要有个解答,那是我无法跳过的时间。
那时我放弃了工作,企图当个作家。我被批评“太天真了”,但不天真又怎么办呢?我自十五岁起修习艺术,得意于自己的灵性,可这个职业令我迟钝,如果体验生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,那么我就不体验了。我怕变成个我不喜欢的人,但当时看起来似乎趋势明显,所以拒绝了工作和人际,回家写作了。
我给家庭带来了很大不安,作为长子,没给父母以希望,只顾得上自己的希望。我写小说是自发的,得到的第一个指导是:“不要在形容词上雕琢,把功夫下在动词上。”这句话是魏心宏教我的,令我自此有了文感。我的第一篇小说在他主编的《小说界》上发表,名为《1987年的武侠》。他告诉我,编辑部内评这小说是“开了一派,此人挡不住”。
仿佛一个喜剧,给了我莫大鼓励。但是,我自己把自己挡住了。那篇小说是超水平发挥,其实我是个很少看小说、没有文学素养的人,在我准备以写作为生的奋斗期间,再没有出现过像样的作品。我呈上我的“力作”时,魏老师看得很累很痛苦,说:“不太像中文。”
我寄给他的作品,他都回信评述分析并打电话详谈,这种交流令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了审视能力。以前写小说写完了就完了,自己痛快了就行了,如今方才知道这是件漫长大事。可能是要补我的文学基础吧,他建议我在以往的作家中寻找师承,在一个脉络上写作,因为人类是一条长河。这样,我才开始读文学名著,很认真地给他去信,述说我准备接某大师的脉了,并论证其合理性……我有过多次论证,成了一笔糊涂账。
他鼓励我说:“不错,像你这样思考的人,不太多。”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,开始读名著了,总是值得鼓励吧。我想他该对我很失望。他表态:“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才华。”但在纯文学创作上,我提笔艰难,于是转而写了两年的传奇文学,这是练笔,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作家来说,需要不断地有作品,否则真会坚持不下去。
我成了一家传奇文学杂志的主打作者。我给魏老师去信,说我准备接《三国演义》的脉了,他说:“这种思考,是有益的。”但后来杂志社改变了宗旨,作品以国民党秘闻为主,我不了解蒋介石,就中断了我的传奇文学生涯。
我便是在这个生活和精神都很困窘的阶段,整理了《逝去的武林》这部口述历史,然后结束居家岁月,出门找工作了。因为那时得到一个教训:你可以清高,但你要有钱,你可以不在乎自己,但你有亲人。当亲人需要你帮助时,你却无能为力——世上最难过的事,莫过于此。
一次我去见几位读者,他们说:“你写的都是你经历的吧?”我说:“是我编的。”他们都很沮丧。我说:“对不起,我向你们保证,那些事一定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。”他们哈哈一笑,原谅了我。
读者需要重量,不希望读到的只是你想的,希望是你活的。而对于作者,写小说很可怕,你写的东西会要你负责。小说不是体验也是先验,你写的迟早会找上你。
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,爱死了王小波的《黄金时代》,这篇小说在我脑海里转化成电影,循环播放。随后生活就有了压迫、激情和逃亡,幸好没有危险。经过一番折腾,我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篇小说时只读懂了三分,现在读到八分了。上帝总是折磨为他付出的人,因为他们还没有理解他。
我在年过三十时,一个推崇王小波的文学团体——“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”盟主欢乐宋找到了我,邀我加入,缘由是一个读者把我的小说放到了他们的网站上,他觉得小说华丽而浪漫,对路子。我自己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更深的缘由——那是我二十六岁时的经历。随后便跟着这个团体一块出书了,但我不再华丽浪漫,文风逐渐刻薄。

有作品面世,很重要,生命是需要有参照物的,两年出一本书的频率,让我倍感惬意。你的过去总会找上你,我写过传奇文学,多年后,邓景异、程然夫妇给予了我出传奇文学的机会,写了《道士下山》。此书在土豆网上被夏邦评为“可以在武侠小说史上留一笔”。那是我向几位九十岁老人采访来的,有民国江湖的实情,这是读者需要的“重量”。我自己的乐趣,则是尝试把武侠小说散文化,融入对传统文化的体悟,不注重情节的惊险,而注重局面的意境。
景异容我作这样的冒险,确有魄力。《道士下山》创出了口碑后,我就有朋自远方来了。梦天便是个喜欢《道士下山》的人,他买了几十本送给自己的朋友,邀我出续集。续集名《大日坛城》,延续《道士下山》中的人物,写的是围棋。
吴清源说围棋本是武道,我便将其扩充为武侠小说的题材了。赌牌和围棋都是桌面上的决斗,原本没什么动作性,香港电影发展出了拍赌牌的技巧,但没法用在围棋上。围棋的决斗该怎么写?看我的尝试吧。
《逝去的武林》一书也有续集。《逝去的武林》的读者们对书中多次提到的民国武学——象形术感到好奇,续集主干便是对象形术的系统诠释,支干是李仲轩的家史,见证了新时代中旧式世家子弟们的生活,是我的母亲和弟弟采访、整理而来。
>以上是我的口述历史和传奇文学的计划,但何时再作一部《国术馆》这样的小说?我很惶然,即便是《国术馆》,也是我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写出来的。
为什么会有小说?因为有的事无法口说。口说了,就离得远了。
徐皓峰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8 09:22:07 | 显示全部楼层
貌似完工了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8 14:14:40 | 显示全部楼层
不用客气,王小波久闻了,就是没一看黄金时代,但电视看过一次解读,隐约能搞感觉到他的文风。
有人说作者和李仲轩就是亲戚,很近的。
文章我还没有看完,如有阙,会补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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