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站注册 找回密码

QQ登录

只需一步,快速开始

微信登录

微信扫一扫,快速登录

楼主: 洪洞移民

国术馆 《逝去的武林》作者:徐浩峰

[复制链接]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4 15:41:13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24    
衣柜是日本样式,木纹精细,犹如一串串深海的漩涡。我吸了口气,打开柜门,便看见她直挺挺地站在里面。她一脸愧色,说:“真对不起,那就是令我生小孩的人。”

她完好无损,没有被切成四块。坐在床上的人嘿嘿笑了,说:“你想被切成几块?”我将像蛋糕一样被切成数块,然后被粉碎晾干,成为某个浅海渔场的饲料,死于擂台的拳手便是这样的归宿。仿佛一个灵感,我忽然明白了他是谁。

我逐渐将他看得仔细,他的年龄应该在30——70岁之间,在青年人的外观下,眼角嘴角潜伏着疲乏的皱纹。他将野狗扔在了地上,搓着手指说:“怎么,你对此好像不太满意?我这人作事一向公平,世上的死法千千万,总能挑出你满意的一种。”

   我:“我想死在擂台上。”他:“不太可能,像你这样的人上了擂台,就没人押注了。完全是经济角度,并非我不通人情。”我:“会有人押注。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。”

他:“------你是疯子吗?”我摇了摇头,问:“你是定庄吗?”他说:“是。”

我:“前一段时间你到哪去了?”他:“------你还挺有闲心。快说说你为什么是国术馆馆长,否则,我还是想把你切成四块。”

我讲述了我的师承,他双眉紧皱,说:“有点复杂。容我先打盘麻将,换换脑子,再答复你。”他走到门口停下了步伐,说:“要不你俩一块去吧。”

五、

他的麻将玩得很小,都是十元二十元的赌注。暗拳的巨额赌注,已令他对赌大觉得乏味。他的赌友都是度假村作保安、清洁的民工,民工在度假村被称为“叔叔”。

叔叔们每到春节回农村前,会有一场数百人的大赌,称为“见个输赢”,输得精光的人便留下,赢钱的人风风光光地回家,带给老乡们一个豪爽、成功的形象。难怪农民对城市满怀向往。

“年关大赌”磨练了叔叔们的赌技,定庄在各种乡音的脏话声中,玩得不亦乐乎。他赌博时,得有熟人守在身边,方觉得心理安稳。但他又喜欢只看到赌友,所以长腿姑娘每次陪他赌牌时,总是自觉地钻进屋里的衣柜,一站便七八个小时。

此次赌博,他也安排我俩站在叔叔宿舍的衣柜中。我老实地站了进去,又觉得屈辱,一步站出来想争辩几句,不料说的话却是:“你现在还让我和她呆在一块?”

长腿姑娘猛抬头,死死地盯着我。定庄慢悠悠地说:“我敢保证,你俩决不敢在柜子里作些什么。”我无话可说,关上了柜子门。

在汗味熏蒸的衣柜,我只能看到长腿姑娘大致的轮廓。我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还有呼吸,她的呼吸声却清晰稳健,过了很久,她说:“你是不是怕他?”

我的脖颈完全僵硬,她说:“你要是不怕他,就抱我一下。”我抱住了她,她长长地出了口气,叹道:“你不是国术馆馆长吗?”这句话犹如一针激素,打得我兴奋异常。我解下了她的裙扣,狠狠地说:“好。咱们就在这里作爱!”

她一下将我紧紧地抱住,锁住了我所有的动作。我以为将遭遇一个热烈的亲吻,不料她说:“如果你真那么勇,就踢开柜子,走出去。”

我松开了她。

我俩的体温令柜子很快变得闷热,我一身流满粘乎乎的汗渍,我想她也一样。外面是各种乡音的脏话,定庄也偶尔用标准的普通话骂上几声,她喃喃道:“他很少说脏字,看来他是真的玩得高兴了。”我应了一句:“是呀。”然后我俩再没有说话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4 15:44:03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25  
站久了,我像驴马一样,站着睡着了。柜门打开来的时刻,我及时地醒来,已牲畜般敏感。

定庄带我们离开了叔叔们的宿舍,他走在前面,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,我俩乖乖地跟随。定庄一直在念叨:“真他妈不容易,总算赢了一回叔叔的钱。”他回过头问我猜他赢了多

少,没等我猜,便喜洋洋地说:“一晚上,赢了七十三块零四毛,我他妈大胜!”

路过俄罗斯草丛时,主管一下站起,仰头喝了口酒,便滚落在草丛里。定庄将我们带回了长腿姑娘的房间,说他的头脑已经清楚,准许我打擂台。我:“和什么级别的打?”他:“邹抗日。”我:“为什么?”他:“因为你是国术馆馆长。”

他说完便开门而去,我连忙追了出去,喊道:“怎么,你还让我俩住在一起?”他诧异地回头,说:“你考虑的怎么比我还多?放心,我保证你俩什么都不敢作。如果你对打擂没有自信,我可以给你十天的准备时间。”

我原想说立刻打擂,但还是同意了他的安排。回到房间,长腿姑娘说:“睡觉吗?”我:“睡。”她大汗淋漓之后,说:“你还是走吧。不用担心,可以走得掉。”

在度假村的西北角有一棵榕树,榕树下有一个排积水的阴沟,在无水的时候,成为了狗道。每到深夜,就有无数野猫野狗从此而入,在垃圾堆里寻觅食物——这里就是我的生路。

临别时,我说:“你照片上的丈夫不是他呀。”由于经营赌博,定庄从来不照相,不曾有过一张照片。她说:“照片上的是谢庭锋,你真的不知道呀。”我只知道刘德华,从此认识了谢庭锋。

我点点头,踏上了路途。在经过俄罗斯草丛时,我见到了主管醉倒的身影,度假村隐约可以听到拉客老头和清洁老妇快慰的呻吟。

我早晨有过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的强烈预感,不料夜晚就要离开。被邹抗日打死的松树,在月光下有一道银边,走过它三百米后,我看到一棵巨大的榕树。

榕树是南方植物,不像北方植物长得坚实细密,榕树很快便能长得巨大,犹如一条轮船横悬在地上。在北欧的童话中,榕树下总是歇息着精灵。

我站在榕树下,听着树叶噼啪的响声。如同皮肤上的一块毒疮,在院墙中有一个阴沟的孔洞。我所要作的,只是跳下去。

我两耳的血液在密集地流淌,我的掌心全是汗滴。一种莫名的预感,令我转过头,便见到来路上出现了一个急速奔跑的高挑人影。这个人影,我极度熟悉,知道其中的每一个转折,她便是我的长腿姑娘。

她跑到我面前,喘得说不出话,我注意到她特意换了双运动鞋。这双鞋又厚又大,和她轻薄的睡裙太不和谐,她对我看她鞋的视线感到不满,跺了下脚,一把抓来,将我的衬衣揪起一块。

她就这样揪着我,将我带离了阴沟地带。她的脖颈,发丝散乱,她的发卡银光闪闪,她便是用它敲响水管,将我引到了她的身边。

望了望身后的榕树,它已被房屋遮挡,仅能看到一点树冠的弧线,犹如大海中鲸鱼的背脊。我说:“你不是要我逃走吗?”她更紧地攥着我的衬衣,指甲几乎刺进我的肚皮。

她想我活着,但她又不愿我是个懦夫——这样的话,她不会对我说出。从女人的角度讲,我真的不能是懦夫,否则她的爱情便会大大地贬值。男人属于社会,女人属于观念,她们总会发明一些莫名其妙的观念,因为她们想活得浪漫。

也许我在她的心中一直是个敢作敢为的好汉,我很容易给别人造成这一印象,我很早以前便已活得很不规范,三十多年基本在胡闹。

挽住一匹惊马的方法,是用手臂紧紧地拢住它的脖颈,手扣在大动脉上。她走得很慢,我仍采用了制服惊马的方法,紧紧地拢住她的躯干,扣住了她左侧的乳房。

她停了下来。我:“虽然我是国术馆馆长,但从没来得及行侠仗义。第一次遇上恶势力,稍微有点慌乱,可以理解吧?”她回过身来,深黑的瞳仁色泽变浅,女人可以在任何条件下令双眼明亮。她说:“可以。”

我俩手拉手走回了房间,她为我制定了练功计划,令我哑然失笑。又有许多日子,我没有练拳了,但我知道,只要我重新开始,功夫便会飞速地回来。我拒绝了早晨五点钟的晨练,也拒绝了一天吃八个鸡蛋,还取消了晚上的长跑。

她不断发出感慨:“你真懒呀!”我说:“你可以让懦夫变成好汉,但很难让懒蛋变得勤快。”她吃吃笑了起来,刹那间我觉得一种东西飞速地回来了,那是我和她如胶似漆的状态,那时定庄还没有出现。

我练了两个小时拳后,窗外便开始发白,响起了阵阵鸟叫。新的一天开始了,她坐在晨光里,两眼闪烁光泽。她应该为我的武功所折服,我收住了拳势,神采奕奕地站定,说:“想不到,你能看出拳术的精妙。”

她:“什么呀,你打拳总小步蹭着,要多难看有多难看。我只是庆兴,你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。”他之所以让我俩还住在一起,是因为他想看到我惴惴不安的丑态,屈辱求生,然后崩溃。

她在今天早晨份外漂亮,每一根眉毛都显得顺畅,我终于问出了:“你为什么会给他生了个小孩?”

她说她来自南方的富饶之乡,那里的猪马都用大米喂养。如同那里的农作物,她滋润地成长,不但是她的身体,还有她的智力。她以优异的考试成绩离开了家乡,上大学时,她参加了学校舞蹈社,学习长穗扇子舞。三年级时,有人给学校捐款装修了礼堂,在礼堂落成典礼上,学生们作了各种才艺表演。

捐款的人当场表示:“我喜欢那个扇扇子的。”校长撮合了这桩事,于是每一个办公室都安上了空调。捐款的人就是定庄,中国大款的儿子都是美国人,定庄也让她到美国生孩子,他的后代生来便有了绿卡,日后必将成为个精明的坏蛋。

   她说女人都喜欢财富的男人,财富令男人风度翩翩。她一直对自己的智力有自信,对这一选择感到满意,而我的出现极不合理。我是寂寞的产物。

一道晨霞从窗户射入,现在是邹抗日练功的时间。霞光在她的脸上印下一块桔红的光斑,如同甩掉叮在脸上的蚊子,她猛然扭头。

霞光落在了床单上,她说:“你不会死吧?”我是这样回答她的:“邹抗日用举重、拉弹簧来训练肌肉,虽然很有力,但他的肌肉纤维只有一个方向。而我的肌肉纤维是立体的,可以向四面八方使劲——这是中华武术的独到之处。我不会死。”

她依偎在我怀里,对我的身体钦佩不已。忽然,她扬起头,说:“不对!咱俩作爱时,我怎么没感觉到你的独到?”

我一下无法自圆其说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4 15:52:09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26(献给季二十四)

六、
   十天里,定庄常敲门而入,亲切地问我有何需要。我总是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,求他给长腿姑娘另安排个房间。他总是诚恳地劝我:“我对你俩是放心的。”然后嘴角会痉挛一下,那是他在强忍笑容。            
   给两个偷情的人创造了偷情的条件,然而他俩就是不敢——连我都觉得这个设计趣味无穷。
  我和邹抗日的盘口是1:11,勉强凑成了一次赌局。定庄还有许多设计,他在比赛前安排了歌舞表演。那是一群舞蹈学院附中的小女生,出场费八千元,乐得她们的老师屁颠屁颠。
   经过十天的心理折磨,突然陷入歌舞升平,我的表现一定会格外滑稽,那时定庄在台下的嘴角将不再痉挛,爆发出憋了整整十天的笑容,天知道会是什么样子。
   邹抗日穿着红色短裤,当那些小女生冲上擂台时,我看出他和我一样迷茫。小女生们没有一个是美人胚子,但一股青春气息强劲地袭来,无比真实。我和邹抗日慢慢低下头,倍感惭愧,我俩在她们面前毫无价值。
   她们边唱边跳,有一句歌词是“你的笑容太灿烂,我不能够相信你”,处女的嗓音娇媚无比,听得我和邹抗日都一激灵。
  她们下台后,我俩完全丧失了斗志,痴呆呆站立,场下一片哗然。只听定庄一声大吼:“放摇滚!”登时灯光惨烈,噪音四起,我忽然闻到了邹抗日野兽般的体臭。
  邹抗日的散漫视线在我身上收拢,闪闪发光,犹如两颗宝石。他赤裸的脚掌在地面上滑动,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声,令人担心他的脚会摩擦起火。他砍刀般的小腿掀起,我移开了自己,小步一蹭------
  台下的小女生发出鸟类的鸣叫,邹抗日跌在擂台缆绳上,一脸鼻血。他终于鼻骨破裂。
我的耳畔是一片“杀死他”的狂呼乱喊。我冲邹抗日的头部撩了一脚,他头一歪,晕死过去。
  站立在擂台的强光中,台下是一片黑乎乎的人头在耸动。一个雪白人形钻入强光,激动地说:“一会,我请你吃饭。”他是定庄。
  四个保安将邹抗日放在担架上,我也被他们带走。出了擂台场,我的两耳一静,觉得份外清爽,这里只有树叶在微微扇响。
 邹抗日苏醒过来,在担架上抹着鼻血。我说:“抱歉,把你的鼻骨打破了。”他不屑地一笑,说:“鼻骨算什么,腿骨才重要。”他的左腿耷拉在担架外,明显断了。在生死一线间,我出乎意料的残忍。
 他嘻嘻一笑,说:“兄弟,别为我难过。打不了拳,我还有别的生存之道。不信,你可以掀开我的短裤看看。”我没有多想,掀开了他的短裤,保安们也好奇地凑上头来。
   只见一个东西转了一圈,手一般灵活。
  我和保安几乎呕吐。邹抗日仰天长笑:“我这辈子就是靠身体吃饭,听说当今盛产幽怨富婆,我作午夜牛郎,一定也能称王。”
   他被抬走了。可能他没机会实现理想,被很快地制成了鱼食。
   目送了他一会,我向长腿姑娘的房间走去。她没有去看擂台赛,她只是希望我能活着回来。
  这半个小时,她一定十分憔悴。但我有一种自信,只要我走进房间,她便会立刻恢原。
我的手摸到了门把手上,竟有一点紧张,打开这门,仿佛我第一次打开她的衣裳。我已拧动了把手,但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。主管的声音响起:“朋友,你想不想到俄罗斯草丛去一醉方休?”
  主管和拉客老头站在我身边,眼神热诚。观看了刚才的比赛,他俩一定为我感到骄傲。我有些感动,说:“好,等我十分钟,我就去草丛找你们。”
  然而,一把冰冷的铁器顶在了我的腰眼。是那把丑陋的曲尺,这一定又是定庄的设计,我绝望地说:“让我看她一眼。”主管摇了摇头,示意我松开门的把手。
  到达俄罗斯草丛时,我们没有停下,他俩一直押着我往前走。转过了几座小楼,一棵巨大的榕树出现在我面前,主管说:“榕树下有个阴沟,跳下去,这是你的活路。”
 我猛转身,说:“为什么?”他俩沉默了一会,说出他俩是有关部门派来的卧底,拉客老头说:“想想看,部门怎么可能让这种地方存在?之所以没有取缔,因为想破获他们全部的罪行。”
 我:“每天晚上和你一块乱叫的清洁女工,也是卧底了?”拉客老头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我令度假村的情况变得复杂,所以我必须离开。我央求:“我回去看她一眼,一眼就走。”主管点点头,突然一扑,将我推下了阴沟。
 我的两腿粘满淤泥,腥臭不堪。主管晃了晃曲尺,说:“一切有部门,请你一定要相信我。”
 我想起小女生们的歌词,说:“你的笑容太灿烂,我不能够相信你。”然后转身、低头、钻入洞口,从此离开了我的长腿姑娘。

第四章  异语
一、
   打暗拳没有任何保护规则,可以刺眼、击裆,可以用牙用膝,勉强算是规则的是,必须光着两脚。离开度假村时,我还是比赛的打扮,一条黑色短裤,光着上身,肩膀上披着块浴巾,只是脚上多了双拖鞋。
  我以此形象在国道上行走,很难搭上夜行的车辆。在凌晨三点时,一辆运输卡车呼啸而过,在前方一百米处停下。等我走上来,司机探出头来:“我实在看不过去了,兄弟,你遇上打劫的了吧?”我摇了摇头,笑了。
  他是个好人。上了车后二十分钟,他说:“兄弟,你要没遇上打劫的,就说点话吧。我已经开了二十五个小时了,你再不说话,我就要睡着了。”
  我张开嘴,久久没有发出声音。他哀求道:“开车的苦,你就说两句吧。”我能说什么呢?我再也不想说我是国术馆馆长了,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。
 我:“老兄,你要实在想听人说话,你就自己说两句吧!”他:“那我让你上车还有什么用呢?”我:“有用,自言自语,说两句就说不下去了。要是有人听着,你能说一晚上。”他大喜,赞叹道:“想不到,你对人性有这么深刻的认识。”
 我看了看自己的着装,说:“我都这样了,认识能不深刻吗?”他充满同情地看着我,说:“其实你把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,讲讲,我觉得就挺有意思。”我面无表情,他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:“算我多嘴。那么你想听什么,是想听素的还是想听荤的?”
 我:“荤的。”
 他讲了三四个黄色笑话,乐得自己眼泪直流,而我兴趣索然。他发现了,说:“兄弟,这都没意思?”我:“有意思是有意思,只不过-----有点虚假。”他一拍大腿:“好,我跟你说真事。”
 他讲起了他的浪漫史。每个人都有浪漫史,三十年前,他是一个纯洁青年,但在无休无止的国道上,也产生了邪恶的想法。他想,他的生命正像轮胎上的胶皮一样,在慢慢消磨。他想,如果路上出现妓女,该有多好。
 他等了三十年,等得两鬓斑白,终于在退休的前夕等到了!大约在十年前,道路两侧出现了花花绿绿的发廊,他总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。三个月前,他冒着侥幸心理,走入了一间发廊,不料实现了梦想。
 一想到由于粗心,梦想的实现整整晚了十年,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,常会捶胸顿足。他恨恨地对我说:“兄弟,我那些车队的同事,早就知道发廊的真实情况,可他们就是不告诉我!”
 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,就说:“你在车队人际关系不好?”他:“好着呢,我为人正派,他们都尊重我。”我:“那就不能怪别人了,都因为你太严肃了。别难过,起码你是个正经人。”
 这个久违的词汇令他一阵恍惚,半晌后说:“正经人,对,我是个正经人。”
车继续行驶,车灯在前方射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。车内已安静了许久,我终于忍不住了:“老哥,你要觉得困,就再说点什么吧。”他:“兄弟,我精神了,什么都不想说了。”
   三点五十七分,前方有了灯光,那是一间发廊。他不用自主地身子前倾,喃喃道:“里面都是小姑娘。”他目光痴痴,但车已开了过去。我大叫一声:“停车!”
  他一惊:“你要干吗?”我:“老兄,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你,你还是进去吧。”他停住了车,说:“兄弟,你今年多大?”我:“三十二。”他:“好年纪,这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。而我已经五十四岁了,上个月出了件事------我不行了。”
  为了带着成就感度过晚年,他发誓要在退休前,光顾完路上的所有发廊,然而他毕竟开始得晚了。他曾在这个发廊中遇到一个安徽姑娘,那次他超水平发挥,给这女人留下了异常美好的印象。
  他说:“兄弟,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?我现在实在没脸去见她,你能不能代我去睡她一次,回来跟我说说,我这辈子也就无憾了。”
  下车的时候,我注意到车窗前有一个塑料支架,上面有一本64开的书,暗红的书皮上烫着金字,竟然是《圣经》。看着我惊异的表情,他温和地说:“中国人的不规范,集中体现在马路上。开车的苦,车祸多,规范保护不了我们,我们就找神护着。以前是主席,后来是菩萨,现在流行基督。”
 我:“进去,不会染上什么病吧?”他:“不会,她干净着呢。你要实在不放心,基督保佑你。”他卸下《圣经》,递给了我。
二、
 走进发廊的刹那,我注意到里边的人都两眼圆睁。一个枯瘦的男人起身答腔:“您是洗头还是洗脚?”我:“费什么话。有没有安徽的?”枯瘦男人连忙说:“有呀,您快请。”
一扇门在墙上打开,我到了发廊后院。那里有十几间低矮的平房,我:“就这?”枯瘦男子:“包子有馅不在褶上,里面的墙上都涂了银粉。非常高档。”
 在银光闪闪的室内,床头坐着一个大致不错的女人身影。枯瘦男人退出去后,我说:“你们从哪搞的银粉?”女人:“上次刷暖气片,没用完,就都涂在墙上了。您不觉得很有格调吗?”
  我哑口无言。女人忽然笑了,说:“虽然这里就是干这事的,但您这身打扮,也显得目的性太强了吧?”我只有短裤浴巾,手拿几张百元钞票,完全是个情欲狂魔的形象。
  我:“别废话。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。”她立刻一脸正色,说了句:“您等好吧。”二十分钟后,我俩彼此松开,她从床下拉出个脸盆,蹲上去冲洗,姿态十分可爱。我说:“你离开安徽几年了?”
  她扬起脸,说:“大哥,我是云南人。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4 15:52:21 | 显示全部楼层
我义愤填膺地找到了枯瘦男人,怒吼:“错了!我要的是安徽人。”他一脸抱歉,说:“怪我怪我,刚才您一挑剔地方,我就想给你找个好房。”  
   他表示可以给我打八折,我:“用不着,你只要给我找个安徽的就行。”他嘀咕道:“不过安徽的屋里可没有银粉了。”
  和云南姑娘隔了三间,我艰难地完成了任务。枯瘦男人一直在门口等着我,见我出来,讨好地说:“房子差点,但人特好。这姑娘昨天才来的。”我登时变了脸色,一把揪住他衣领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们这,到底有几个安徽姑娘?”
  还有一个,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,应该是她了。躺在她的床上,我已软成一团。她折腾了半天,毫无收获,说:“大哥,要不我给你捶捶后背吧。”我就翻过身,她骑在我后背上,揉了起来。
  我一下理解了司机老哥,如果不行了,真是不能来这种地方,否则心理打击太大了。正当我陷入沉思,背上的女人说:“大哥,你怎么还带了本书,你是大学教授呀。”我:“那是《圣经》。”她连声尖叫:“《圣经》!”
  她拿起《圣经》,念道:“神说,要有光,就有了光------”我头部回转。由于两次失误,刚进门时,我已经没有力气看她,此时看来,她额头饱满,两眼清亮,略微发胖,不是三十岁女人疲乏的胖,女孩在青春期都会有一个胖乎乎的时期,她是那种胖劲。
  她和她的职业有很大差距,我说:“你怎么一点没有风尘感呀?”她好奇地问:“什么叫风尘感?”我解释半天终于解释清楚,她想了想,说:“可能是因为信基督吧。”
  她来自安徽乡村,村子名普照村,离佛教圣地九华山里三百里。但村里人很少去九华山,他们盖起了教堂。祈祷的钟声响起后,村里人高唱“哈佑路耶”,后来村长学会了拉手风琴,就开始带着整村人唱赞美诗。
  基督教流行于当代农村,寺庙道观不再灵验,农民们传说基督在1992年冬天已经来到中国。因为《圣经》上说基督复活后就不知去向,他总得有个去的地方,农民们坚信他来到了中国。
  她兴奋地说:“我的奶奶就遇到过基督。”她奶奶是个碎嘴唠叨的刚强妇女,爱为村里人主持公道,让当地某局感到腻烦,在她拦了区长的轿车后,被关进了班房。三天三夜后她放了出来,一个人走在乡的道路上,不由得泪流满面。
  忽然,一个人拦住她,说:“老奶奶,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?”那人穿着一件旧得辨不出颜色的长袍,长发披肩,上面满是头屑,不知有多长日子没洗,怎么看都像个盲流。
她奶奶给了他三块钱,他就闷头走了。一个星期后,传来了当地某局着火的消息。整村人欢庆,此时她奶奶回忆起那个盲流的眼睛,那一双眼睛清澈无比,仿佛阳光下蓝色的大海。
  她奶奶说:“他是外国人!”村里最学识渊博的张大伯和周老爹彻夜探讨,排除了那是个新疆盲流的可能,断定那是基督。因为这个事情在《圣经》里有记载。
  我:“怎么可能,哪段?”她念道:“在世上你们有苦难,但你们可以放心,我已经胜了世界——约翰福音十六章。”
  村里人概念中的基督,更像个中国古代的侠客。我:“既然他胜了,你怎么还干这行?”她:“他会救我的,早晚的事。”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泛起大海的蓝色,我黑色的瞳孔意味着我没有丰富的内心世界——也许是我眼花,但她赢得了我的敬意。
  司机老哥的《圣经》是开车的吉祥物,印刷精良装潢高档。我说:“你的《圣经》要是旧了,这本就送给你吧。”她说她没有《圣经》,但她不能接受,她将书放入我的手中,说:“你比我更需要。”
  她的手柔软细腻,令人无法辜负她的好意。我久久地握着她的手,感觉自己的瞳孔也变得清亮。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说:“大哥,你缓过来了?”我只觉“嗖”的一声,一部分的我已被吸进了她的身内。
 她在我身上前伏后仰,忽然满脸喜色,说:“大哥,恭喜,你有了。”我吓了一跳:“什么,有了?我怎么一点感觉没有。”她脱离我后,我看了看,果然有了。
失魂落魄,我开门出去,枯瘦男人在门口等我,讨好地说:“又成了,我是越来越佩服你了。”
  我:“我这也是受朋友之托,非办成了不可。”枯瘦男人:“啊?讲义气,那我更佩服你了。今天,都是我让您受累了。给你打六折了。”我:“恐怕你得给我打个三折。托我的人只给了我一份钱。”
  枯瘦男人一脸惊慌:“千万别这么说,你要再这么说,我可就找人打你了。你知道,我佩服你,我真下不去手。”
  我苦笑:“恐怕你得找人了。”他又求了我半天,见希望渺茫,就喊了声:“来人!”登时窜出三条大汉,表情庄重,一起从兜里掏出了弹簧刀。枯瘦男人说:“你在我这捅了三个姑娘,我捅你三刀,这事就算完了。”
  我:“你怎么算不过来账,我这有一份的钱,你让他们捅我两刀就行了。”枯瘦男人:“算错了?我不要你的钱了,捅你三刀。”我:“那怎么行,我明明有这份钱。”枯瘦男人几乎崩溃,大叫:“矫情!你什么来头?”
  我:“国术馆馆长。”
  我又顺口说出了这句话,恨不得拔下自己的舌头。枯瘦男人询问大汉们:“咱们这附近有武馆吗?”大汉们:“没有听说。但,不得不防。你看,他现在的表情特别凶恶。”
  枯瘦男人一脸悲愤:“这门生意没法干了,是个人就能欺负咱们。”背过身,冲我一摆手,说:“你走吧。”
  我反倒觉得自己理亏,将钱放到桌上,走两步又回来,放上了《圣经》,对他说:“你比我更需要。”出门后,隐约传出了一片哭声。
  回到卡车时,司机老哥瞪着血红的两眼说:“这么久,一定非常精彩,说说。”我:“出事了,我不行了。”他愣了半晌,然后尽他所能,想出了许多好话来安慰我。我强忍着听完,说:“老哥,开车吧。”
  他万分理解地说:“明白,这时候,说什么都不管用了。我是过来人。”车开起来后,他突然一声大叫:“《圣经》呢!”我谎说送给了安徽姑娘,他一阵捶胸顿足,说:“你不知道,它很灵的,没有它,我们随时会出事!”
  我:“东西都已经送出去了,再说是给了你心爱的姑娘。别那么小气,凭着这份爱心,你就不会出事。”他勉强控制住情绪,我俩向前而去。
  在凌晨五点时,一辆运木材的卡车迎面驶来-------再睁眼,司机老哥满脸是血地趴在方向盘上,对我发出得意的一笑:“我说会出事,就一定会出事,现在你该信我了吧。”然后他就晕了过去。
三、
  司机老哥死了,我的第十一节脊椎压缩性骨折。度过了昏迷期后,医生和蔼地对我说:“没事没事,过一段时间,你就能站起来了,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。”我:“要怎么样才能看出来呢?”
  医生想了想,说:“比如,你跑步的时候。再比如-----这么说吧,只要你什么都不作,根本没人看得出来。”见我一脸沮丧,他又说:“我这话有点重了。放心,随便作,就是别作重体力劳动。”
  我:“我是重体力劳动者。”医生:“什么重体力?”我:“练武术的。”医生:“这,也好办,你以后可以打太极拳呀。”我只好点头称谢,医生很高兴,忽然一阵愁云爬上了他的脸,说:“夫妻生活也算重体力劳动,你要一干,非被看出来不可。”
  我沉吟半晌,说:“那就不干了。”医生小声说:“倒也不必。可以尽你所能地干,但我建议你结婚找个处女,从一开始就让她形成错误概念,觉得这事强度不大。”
  我的第十一节腰骨骄傲地凸出,令整条脊椎弧度异常,医生的建议是,用一个枕头在腰部垫四个月,将它挤回脊椎的队列。我问:“这是乡村医院吗?”医生回答:“我们是第三世界国家,所有的医院都是乡村医院。”
  医护车将我送回上海郊区,从此我开始了静躺岁月。我的窗外是两棵石榴树,在我归来的时候,结满了清色的果实。不久后,我的窗外便会一片绯红,风水绝佳,房屋的主人本不该遭此厄运。
  感慨一声,便睡着了。旁晚,我懵懂醒来,见到弟弟正站在窗外。他依然是十岁模样,将食指放在唇前,说:“嘘。哥,是我。在这个时候,你应该去找爸爸。”
  弟弟消失后,我给北京打去电话。第二天中午,父亲出现在我面前。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出门,胖得像一块汉堡包。他头发斑白,脸色却红扑扑的,他在床上躺了有整整十五年,睡出了高血压和心脏病。
  问他家里近况,他说不出个所以然。他两眼呆滞,智商下降到最低标准,天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上海。他搬了把椅子,坐在床前看我,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。我说:“爸,你来干吗?”他:“照顾你。”我叹了口气,说:“你还是给我雇个保姆吧。”
   我对父亲的办事能力颇为担心,但他还是成功地带回来了一个保姆。那是个二十一岁的南美混血女孩,说一口流利的汉语。
  我将父亲叫到床头,问:“你怎么找了个外国人?”父亲:“她在人群中比较显眼。”这个南美姑娘进修中国文化史,我:“太委屈你了。我们要找的是个保姆。”她:“没事,一百年前我家祖上还都是奴隶。”
  父亲说:“上海是国际大都市,国际大都市的标准是,地铁里五分之一的人是外国人——这个说法较保守,应该是,在保姆市场,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国人。”我:“这些话你从哪学的?”父亲:“居委会大妈。”
  她一心想勤工俭学,但我还是将她回绝。我嘱咐父亲:“你这回一定要找个中国人。”两个小时后,父亲带回了一个十九岁的江苏女孩,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。
  我:“实在对不起,我父亲总把学校当成保姆市场,耽误你学习了。”她:“我不是大学生,就是个保姆。”我非常奇怪保姆也会英语,她说:“这有什么奇怪,现在全国人都在说英语。”
  她每天四点起床,苦背英语,将我和父亲吵得神经衰弱。自从有了父亲,我就有了大便的需要。方法是,用一叠报纸铺在身下,父亲全神贯注地站在一旁,等拉出一截,立刻将上面的报纸上下一裹,撤走。一次完毕,往往有五六个纸包。
  多年以前,父亲就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。也怪,自从他负责了我的排泄,他自己的毛病就得到了收敛。他总是呆呆地坐在床边,一心一意等着我拉屎。
   静躺需要修养,我有着丰富的经历,足够我老了以后回味,然而却无法应付眼前的无聊。
  我静静地躺着,回忆我所经历的女人,她们并不能令我安宁。终于,我准备提高修养,对江苏保姆说:“你出去给我买些书吧。现在时兴什么就买什么。”
  我要了解当代,弄明白我为什么是这个处境。我作出了周密的计划,床上的四个月,令我博学多才,思想深刻。下床后,我将有不一样的人生,拥有空前的智慧和极高的修养。
  江苏保姆回来了,她买的全是英语书。我怒吼:“为什么是英语!”她:“不是我的错,现在最时兴的都是英语书。”
  万般无奈,我学起了英语。我一天能背十个单词,当我背到三百个时,已经极度厌烦,很想坐起来一下。医生嘱咐,静躺不到四个月,冒然起床,在重力作用下,我的脊椎将永远畸形。但坐起来的欲望像骨髓里长了虫子,一点一点爬动,痒得我几乎疯狂。
  为了应付我半夜如厕,父亲每晚睡在我身边,他圆圆的脑袋近在咫尺,犹如一个婴孩。那天夜里,我坐了起来,腰部剧痛,大脑清爽。
  父亲一脸的肥肉深陷在枕头里,发出极不规则的呼吸声。他的肚子臃肿得占了半个床面,我迈过了他的肚子,一步站在了地上。
  然后,我听到了腰部发出“喀”的一声,仿佛一个铁钉敲进了我的脊椎。我知道,这意味着,我的脊椎永远异常,我一身的武功就此废掉。
  但,我站在了地上。
   我白天乖乖地躺着,晚上偷偷地下床,在屋里走上一圈——这便是我最大的生活乐趣。这个快乐如此重大,以至我愿意付出生命。一片黑暗中,我无数次幻想我在行走中死掉。这是我的死法。
   睡着的父亲,在月光之下,体型类似南极圈上晒太阳的海象。等我走累了,会以各种速度各种角度跨过他,然后全无声息地躺下来——这是我在夜晚扩展出来的第二种乐趣。小的时候,我就是以这种方式逃避午睡,下床去玩。
  后来,我又扩展出了第三种乐趣。那晚我经过江苏保姆的房间时,忽然一闪念:“她睡觉什么样,要不要看看?”我询问了自己多次,每次的答案都是去看看。
  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药,但看到江苏保姆的睡姿,还是感到很欣慰。她穿着红色背心、兰点方形短裤,胳膊大腿闪闪发亮——这有点夸张,可能是我自己两眼一亮。
  我想:“如果她第二天早晨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,她是用英语惊叫还用江苏土话?” 这么想着,我关了她的房门,缓慢地走回床。
  但越想越有趣,在跨过父亲的时候,我缩回了自己的脚,向她的房间返回。走了四十分钟,终于又走到她的房门,慢慢摸上了她的床。我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,感到自己有很高修养。
  第二天早晨,她说了句:“fuck!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4 17:08:37 | 显示全部楼层
待续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7 09:51:13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27(献给季二十四)  


四、
  江苏保姆大叫了一声“fuck”后,惊醒了我的父亲。父亲冲进来,将我举起,放回了床上。我至今对父亲那时焕发出的巨大力量,感到困惑,我有一百八十斤重,绝不是父亲所能抬动。
  因为我的流氓行径,父亲从此变了,呆滞的两眼炯炯有神,常常发出严厉的目光。在他的督促下,我写了检查,当江苏保姆听完我朗诵检查后,打消了离去的念头,留了下来。
 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倒退到小学水平,而父亲开始复原,他免职闲置了二十年后,终于有了事作。为了教育我,他对我讲起了他的当年。
  他心无杂念地度过了他的青春时代,掌握了飞机的维修技术,可以将一架飞机拆成三万多块,然后再装回去。坐着他维修的飞机,一个飞行员打下了三架美国侦察机。父亲神往地回忆飞行员归来的情景,他们激动地将飞行员包围,而飞行员一声大吼,冲开人群,直奔厕所而去。
  人在高空,最难办的就是没有厕所。
  父亲到医院要了一个尿壶,在下次飞行前偷偷地放进了驾驶舱。从此飞行员和父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日后,飞行员当上了军长,我的父亲也获得了提拔。他离开了飞机场,成为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管理干部。
  父亲当年的官场辉煌,起源于一只尿壶。我的床头有一个乳白色尿壶,质地颇佳,每一次使用都会奏鸣出扬琴的效果。这是父亲来到上海后买的,他每次出门我都担心他走丢了自己,但并不妨碍他从复杂的上海搜寻出一只精美的尿壶。
  这是他唯一没有衰退的本领。每当我对着乳白色的尿壶释放水份,父亲就会激动不已,沉浸在东山再起的幻觉中。
  我不曾在万里高空立下战功,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。我国术馆馆长的身份,只是一个荒唐的妄想,不能解决我生活的任何问题。
  所以,我和父亲都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。父亲一天能睡十七八个小时,我能睡二十个小时,而江苏保姆始终精力充沛,身轻如燕地在屋里穿梭不停。
  这种少女的活力,令我十分钦佩。我问:“你为什么总能活得积极向上?”她爽朗地回答:“因为英语。只要大声地说出英语,你的生活就会改变。”
  我:“有这么灵吗?”她:“当然,比你去庙里烧香灵多了。”我转头对父亲说:“要不咱俩学英语?”父亲:“只好这样了。”
  经过艰苦的学习,我惊讶地发现,英语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受压迫民族的屈辱史。由于英国很长时间被法国统治,所以英语中的高级单词都是法语,而英格兰本民族语言都是低级单词,比如“用餐”是法语,而“吃饭”是英国人的原话。
  我的重大发现,令父亲备感兴趣。他还是个小青年时,就有着“解放全世界受苦的人”的情操,怀着伟大的同情心,他的英语学习进展飞速,很快就能和江苏保姆一应一合地英语对话。
  我学的范围,局限在英语书上的中文里,很难有所突破。对于许多单词的演进史,我能说得头头是道,但就是背不下这个单词。连续烦闷了许多天,我想:要不要今晚再到小保姆的房里逛逛?
  入夜后,注视着父亲熟睡的面容,我不禁一阵感动。这是我的父亲,我完全有理由让他照顾我一辈子,我永远呆在家里,回避掉世上的一切-------可惜,我的父亲不是强者,他被强者们击溃,这样的一个人,不能给他的后代提供任何保障。
  作为他的儿子,我只能自求多福。我跨过了他,走下床,向江苏保姆的房间走去,心中一片悲凉。
  躺在江苏保姆身旁,我将她想象成世上最好的女人。我的惰性越来越强,甚至有时希望自己就此残废,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受人照顾。一个绝代的武林高手,不幸残废,但苍天有眼,一个美丽温驯的女人来到他身边,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,仿佛回到了幸福的童年------
  正当我浮想联翩,江苏保姆睁开了眼睛,她懊恼地说:“大哥,你怎么又跑到我床上来了?拜托,我还是个姑娘,将来要嫁人的。”我连声道歉,急忙起身下床。
  二十分钟后,江苏保姆不耐烦地说:“大哥,你怎么还没走出我的房间。真要这么行动不便,就不要那么好色了。”
  我登时严肃:“妹子,希望你能理解。大哥我经历过不少比你优秀的女人。我来,不是贪图你的美色,主要是借着你,引发一点回忆。”立刻,一个枕头扔了过来。
  我被砸倒在地。一个小时后,她动了恻隐之心,将我拖上床去。她说:“我承认,世上的确有比我优秀的女人。你给我讲讲你的爱情,我就饶了你。”
   我讲了,她哭了一晚上。天快亮时,我说:“你能不能讲讲你的?”她擦了把眼泪,说:“讲就讲。”
  她从小就觉得男人很丑,早准备孤独地度过一生。但长到十四岁时,小镇上来了个照相的小张师傅。小张师傅性格暴躁,谁去照相都会遭到他的痛骂。小张师傅不能忍受土里土气,他的照相馆里堆着废轮胎和稻草。来照相的人都会被强迫穿上牛仔裤,在废轮胎前摆出古希腊雕塑的造型。
  他是小镇青少年的精神领袖,代表了伟大的西方文明,这样的人很容易博得女孩的喜爱。情窦初开的她,从家里偷了五块钱,来到照相馆,换上了牛仔裤。
  她捂着牛仔裤上的破洞,心慌得蹦蹦乱跳。小张师傅跑过来,大吼了一声:“像什么样子!”将她的手拨开,然后跑回照相机后,咔嚓拍了一张。在牛仔裤上的破洞暴露的一刻,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小张师傅。
  她准备再过四年,年满十八时再来拍一张照片,那时她将勇敢地投入小张师傅的怀抱。但在她十六岁的时候,小张师傅惹恼了一个当地流氓,后腿被剁了一刀,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小镇。她的初恋就此告终,小镇与西方文明从此断绝。
  她对我讲:“我能不能也借着你,引发一点回忆?”我表示同意,她撕心裂肺地叫了声:“小张师傅!”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。
  两个月后,父亲精通了英语,我可以常人般地走路,江苏保姆辞职而去。她临走前提议和我们照一张像,父亲坐着,她站在父亲身后我的身边,很像一家人。
  父亲也要回家,他选择的交通工具是飞机。他在验票处再一次大便失禁。在机场的公共厕所,我给他换衣服时,他说:“你能站起来了,我就放松了警惕。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7 09:51:23 | 显示全部楼层
五、
  我又独自一人了,穷极无聊了几天后,报名参加了一个英语班。
  报名时,他们问我:“你想学英式英语还是美式英语?”我:“有何区别?”他们:“规范的就是英式英语,不规范的就是美式英语。”我:“美式。”他们又问:“那你学美式英语里的贫民区英语还是华尔街英语?”
  我:“有何区别?”他们:“在美国,贫民区说话是不规范中最规范的,华尔街英语是不规范中最不规范的。因为穷人无权无势,千万不能说错活。而一旦你有了钱,就可以随便说话了。”
  我:“我学华尔街英语。”他们:“华尔街英语的价格是贫民区英语的五倍。”我:“随便说话还这么贵?”他们解释:“哥们,在任何情况下,随便说话都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。”
  班上都是和我一样半穷不富的人,学习最好的是一个菜市场售货员。我用两百元请他吃了顿饭,感动之下,他把他的秘诀告诉了我。
  他的爷爷是一个徽商,曾经拥有深宅大院,他的父亲五岁以前过的是公子哥生活,1949年以后,他家成了平民。他的父亲用了一生的时间,也没能重振家业,临死前说了句:“孩子,记住了,在首都北京,以前有一条街是咱们家的。你一定要想办法收回来。”
  他怀着这个宏大抱负,奋斗了整个青春,终于由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了国有企业员工,虽然还有下岗的危险,但他已觉得心满意足。由于他起点太低,很难完成父亲的遗愿。
  他对自己绝望了,认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占有任何稍稍贵重的物质,于是就奢望在口头上达到一个贵族的标准,所以学了英语。他的内心动力巨大,异常刻苦。他的秘诀是,要学好英语,必须有一段惨烈的家史。
   班上学习最差的是一个女生,被全班同学称为“傻东西”。她长发披肩,鼻梁挺直,怎么看都是个漂亮姑娘。教室外有一小片竹林,她在课间会买瓶可乐,站在竹子下静静地吸。当上课铃响起,她会将没喝完的可乐倒在竹根。
   难道可乐非得一次性喝完?看来她真是个傻东西。一天,她倒可乐时,我忍不住拦住她,语重心长地说:“小姐,到下了一个课间,这可乐你还是能继续喝的。”她迷茫地看着我,忽然傻傻地一笑。
  她说:“你的心真好,能告诉我这个道理。”同学们都对她嗤之以鼻,看来我主动和她说话,令她颇为感动。人与人应该相互爱护,人不应该蔑视人,人不应该孤立人。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,说:“以后,有什么不懂的,你就问我吧。”
  她将可乐递给了我,说:“你喝吧。以后,我就全指望你了。”刹那间,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父爱,很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。可乐从喉管流入体内,味道前所未有的好。她的眼神纯洁天真,我说:“以后,谁要欺负你,你就找我!”
  她:“你真有那么厉害吗?”我招了招手,示意她近一点,她凑过来,拨开发丝露出一只精巧的耳朵。我小声说:“真的。千万别告诉别人,其实我是个武林高手。”
  她一下跳开,大笑不止,叫道:“你这个人太好玩了!”我给她留下了极其良好的印象,越解释越良好,最后我承认我对她开了个玩笑。我俩成为了好友后,她告诉了我倒可乐的秘密。
  竹子在城市中很难长得粗壮,都是因为缺钙。可乐的配方至今是个谜,她怀疑里面含钙。她只是希望英语班窗外,长出一根茁壮的竹子。
  我分析,她内心希望遇到个茁壮的男人。她表示同意,并说中国的男人有的茁壮有的不茁壮,存在概率问题,而外国男人都很茁壮,为保险起见,她决定找个外国男人——这就是她学英语班的目的,曾在一次聚会时说了出来,结果引起了公愤。
  全班男生都认为她智商很低,完全看不出中国男人的优良。我问她的异国恋进行得怎样?她幽幽地叹了口气,说:“外国男人才是傻东西呢!”原来,外国男人来中国抱着猎奇心理,找中国女孩,总按照兵马俑的标准,一时间中国丑女倾囊而出,都嫁给了英俊老外。
她是个漂亮女人,很难引起老外的注意。我为她愤愤不平,她泪水涟涟,说:“全班只有你,是个好人。”
  从此我成为了她的密友,常陪着她去寻找老外。每当她看上了一个老外,我就会赶上前诉说兵马俑的丑陋,然后再回身向她一指,老外们往往目瞪口呆。但他们还是成见太深,缓过神来后,总认为我是个骗子。
  终于,我遇到个对她赞不绝口的老外,带那个老外向她走去时,她却掉头跑了。我
追了两条街才将她拉住,她气哼哼地说:“你怎么给我找个黑人。”我辩解:“你也只不过是个黄种人,就不要搞种族歧视了。”
  一天晚上,英语班来了个外教,一个二十三岁的英国小伙子,整个课上她都两眼闪亮,
外教外表平静,英语却说了个一塌糊涂,我们都觉得上了堂日语课。
  当晚,全班男生请我吃饭,班长是个40岁的编辑,刚刚离婚。他沉痛地说:“坏了,英国有女皇,英国人的审美就是比别的国家高。”原来,班上男生冷落她,只是为了打击她嫁老外的想法,其实喜欢她的人很多,班长就是明显的一个。
  我们喝了很多酒,班长醉了。他被人送上出租车前,紧紧的拉着我的手,说:“拜托了!你帮我向她转达一句话——一个老外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,但这是他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,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,这可是我的全部。想想,哪份钱更重?”
  这句话赢得了全体男生的称赞,都说一个女孩听到这句话便会晕菜。班长表示:“我使出这绝招,不是我爱她,是想为了全国人民留住她。我们中国被外国抢走的好东西,难道还少吗?不能再流失了。”
  我站在街头,爱国情绪骤然升起。拨通了她的电话,将她约到了我的家。她赶来的时候,已是深夜。我正襟危坐,严肃地说出了班长的话,尤其最后一句:“想想,哪份钱更重?”更是语调凄楚,说得我自己都非常感动。
  她被震撼了,痴呆呆站了半晌,小声问:“更重?不都是三千块吗,有什么区别?”我勃然大怒:“当然有区别,仔细想想,联系上情感因素。”她想了一下,惊喜地说:“噢,我明白了!老外的钱更重。”
  我几乎崩溃,泣不成声地问:“为什么会这样?”她耐心地解释:“因为花完了你的三千块钱,想要也没了。花完了老外的三千块钱,还能再想法要点。花老外的三千块钱,心理比较踏实。花你的三千块钱,有一种恐慌感。”
  她说的在理。
  我惭愧地解释,刚才的那番傻话是班长说的。她表示理解,说班长在她心中一直是个蠢蛋。她参观了我的家,发现了我瘫痪时用的尿壶,惊讶地大叫:“哎呀,这是什么呀。”我解释了它的用途,她沉思良久,说:“当个男人真方便,要是女人瘫痪了,可就麻烦了。”我:“怎么会呢?”
  她一下躺在了我的床上,说:“真没办法,不信你试试。”我爬上床,绕了一周,认真地观察了她的臀胯,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。她有点不高兴,说:“你这个人怎么死脑筋,真的是没办法。”
  为了证明我的错误,她掀起裙子。我恍然大悟,说:“女人真可怜,的确是没办法。”她迅速起身,脸颊绯红,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。我俩在床沿肩并肩坐了很久,她小声问我:“你还是处男吧?”我: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?”她:“要不你怎么对女人的结构这么不了解呢?”
  我只能赞同她的判断。她长长呼了口气,连连说:“那就好。”我问:“你一定不是处女吧?”她骄傲地说:“当然不是了。我有过半次。”我:“半次?这种事怎么可能有半次?”她一下火了,吼道:“当然有半次了。”
  她说她高中时代被男朋友带回了家,两人热火朝天地进行试验,但进入一点,她感到疼痛,挥起一拳,打得男友鼻血直流,这次试验以失败而告终。但她的男友不承认失败,对几个同学说,她和他在一起,流血了。
  她没有流血,唯一流的血是男友的鼻血。她发现了男友的品质问题,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弃。我问:“难道你真想把后半次留给外国人?”她登时慌张起来:“留给中国人也不是不行,你说留给哪个中国人?”
  我:“我。”
  她被吓呆了,许久才说话:“你怎么会有这想法?我发现我很难理解你。”我:“你的感觉是正确的,我也很难理解我自己。”
  她小声嘀咕道:“既然你我都感到困惑,我看这事就算了吧。”飞速跳下床,一路小跑着要夺门而去。在她打开房门的瞬间,我说:“等等。其实我真是国术馆馆长,我可以讲出我当年的经历。”
  她的身体僵硬了七八秒钟,慢慢关上了房门。她紧紧抱着皮包,护住前胸,沿着墙面滑落在地。
  我讲的是十六岁的自己,那时的我遭遇到了母系的二老爷。五个小时后,我说完,她便扔掉皮包,一路爬来,忽然青蛙一般,蹦上了我的膝盖。
  二十分钟后,床单印上了一块五厘米的血迹。我俩跪在血迹旁,看得非常专注,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指。她说:“真没想到,事隔多年,竟然还有。看来上回真是半次。”说着说着,她就哭了。
  二十分钟后,她止住哭声,一脸焦虑:“如果没有这个,老外会嫌弃我吧?”我:“有关资料表明,外国女性热衷体育锻炼,爱作大劈叉,处女膜往往自然破裂。外国男的,根本就见不着这个,你要是一流血,非把他们吓死。这样反而好,否者会把你当成怪物。”
  她放心了,投到我怀里说:“这事还挺好玩的,什么时候再玩一次?”我:“20分钟以后。”我的应答非常迅速,令她产生了怀疑,说:“我问你个事,一定得说实话,你真是处男吗?”我说了实话,她非常生气,说:“为了惩罚你,我把下次改在40分钟以后。”
  正合我意。
  自从她住进了我家,英国外教就没了机会。一百年前的鸦片战争,中国输给了英国,一百年后,我赢了。
  我给她灌输爱国主义教育,她每每都听得热血沸腾,发誓就算日后嫁给外国人,也要嫁个从没欺负过中国的弱小国家。
  如果她嫁到外国,有一幕我永远不能忘怀。一天晚上,我和她相拥而睡,受到了三只蚊子的袭击,她噼噼啪啪地掌击了几下,叫了声“受不了啦”,奔下床开亮灯。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房中央,手持一只电蚊拍,上下挥舞。蚊子触电,发出串串蓝光,闪烁在她周围,性感得令人震撼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7 09:54:00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28
   她爱乱喊乱叫,对附近居民骚扰不小。一天,我劝她:“人要学会在任何情况下都能

控制自己。”她:“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。”她说的在理,我开了个玩笑:“你要实在控

制不住,就背英语单词吧。”
  她答应下来。邻居们当晚被一阵语速飞快的英语惊醒,第二天小区就传说有人买了短频

收音机,接听“美国之音”。    
  她一晚能背两千单词,英语成绩突飞猛进。她也对自己的学习成果感到惊讶,曾经问我

:“英语非得这样才能学好,看来英国人真是淫荡。”我:“你算把他们看透了,还想出

国吗?”她想了想,说:“要不咱们再作个实验?”
  她实验汉语,在高潮时背诵唐诗宋词,效率很低。她总结说:“汉语的档次很高,完全

脱离了低级趣味。我决定留在高雅的中国。”两天后,她想起了现代汉语,拿了一叠报纸

找我,结果全背下来了,效率高过英语。
  她的想法变了,又有了出国的打算。
  英国某芭蕾舞团来华演出时,英国外教可以买到打折的票,同学们贪图便宜,纷纷买票

,甚至学习第一的徽商后代也买了。这对他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,我询问他,他说:“这

辈子就这么一回了。”
  班长带了一个望远镜,是俄罗斯军用产品,苏联解体后流失到中国。这只望远镜以每人

看五秒的频率,在同学间飞速传递。望远镜转了七八圈后,再一次传到了她的手中,她把

望远镜扣了下来。班长低声抗议:“你太自私了吧。”她:“你们这样闹腾,根本就不配

看芭蕾。”
  徽商后代连连点头,对班长说:“她说得对,咱一辈子也许就看这么一场芭蕾,真得有

个看芭蕾的样子。别搞得像看球赛似的。”班长憋得脸色紫红,徽商后代则找到了感觉,

整了整衣领,坐姿犹如英国绅士。
  英国芭蕾舞团有许多长胳膊长腿的男人,叉开两腿,能跳到两米以上。徽商后代奇怪地

问:“他们两腿中间是什么东西?根本就是累赘。”班长批评他:“你不懂,就别乱说。

芭蕾有许多跳到空中的高难动作,这玩意能起到平衡作用。”
  她说:“闭嘴!天底下怎么还有你们这样不识货的?”前后四五排的人都脸色绯红,纷

纷垂下头。芭蕾舞结束后,我便找不到她。
  给她的手机打电话,她说她正在一辆开往郊区的巴士上,电话中隐约传来一片标准的英

语会话声。我问她何时回来,她说一会还要和人吃饭,我说我可以等。
  在凌晨一点,我有了不详的预感,再次给她打去电话,无人接听。于是我上网搜寻英国

的信息,网上的英国繁杂无比,我想我很难搜索到她和哪个英国人在一起。我读到了英国

作家康拉德的信件,他向一个朋友抱怨:“生活使我感觉到,自己像一只瞎眼老鼠,被逼

到了角落里,所能等待的只有打下来的棍子。”
  看完康拉德的信件,可能过去了两个小时。我拨通了她的电话,她说她很累,不想回家

找我。我说,我将一直坐在门口,可以等她到明天早晨。她说:“你有病吧?”我:“对

,有病,性病。”
  她叫了声“My God”,万般无奈地答应回来。她到我家的时候,天空已蒙蒙发白,她坐

了十分钟后,天色大亮。她提出和我分手,态度冷静沉着。
  我告诉她,地球是一颗淫荡的星球,不管她逃到哪里,都出不了色情的范围。她告诉我

,她原本就是要追求爱情,色情是个不可避免的代价。我俩不知所云地说了半天,我骂了

句脏话,说:“你是不是和跳芭蕾的睡觉了?别忘了鸦片战争,中国百年屈辱史,是他们

挑的头!”
  她:“都过去多少年了,总惦记这事干嘛?”又说了一会,我绝望地说:“我有什么不

好?”她有点于心不忍,俯身摸摸我的肩膀,说:“你也没什么不好,只是英国人更好。


  她临走时,对我说:“希望咱们以后能成为好朋友。”我:“我恐怕没机会到英国交朋

友。”她皱起眉头:“你太狭隘了。通过这件事,正好能改改你的生活态度。”我:“女

人理智起来,真可怕。”她一下笑了,说:“对啦。”
  打开房门,朝阳窜进了我的家,图章一般印在地上。她的嘴唇飞快地在我脸上粘了一下

,转身出门。我抗议:“最后一吻,别这么草率。”她嘿嘿一笑:“我现在喜欢干吻。”

干吻是嘴唇接触,不要舌头参与。
  我点点头:“不错,这是一个干吻的时代,人和人之间很难进一步接触。”
  后来,我还给她打过一次电话,她已经在办理签证。她态度热情,邀请我以后去英国玩

,可以给我当免费导游。我提醒她,我是她过去的恋人,她想了想,说:“你怎么还记得

这事?”我说我会记一辈子,她说:“求你了,不要再用这种文学化语言。”
 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肉麻,不好意思地说:“你就安心出国吧,我会很快把你忘掉。”她

一声长叹:“男人,这就是男人。想从男人那得到纯洁的友谊,是多么艰难。但,随便你

怎么对我,我还是把你当作朋友。”
  她挂了电话,我脑海中响起一句古语——“四海之内皆朋友。”
  她当初感动得青蛙般跳上我的膝盖,都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,我有一段陈年往事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7 09:54:10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五章、真言 `
一、
  我一身的武功,得自母系的二老爷。他告诉我,中国历史中有一个暧昧的十年,其中的

许多坏人都存活下来,练武是我最大的秘密,需要我一生隐姓埋名。
  我表示理解。我很小的时候,已对许多事情都表示理解。那时我的父亲还是个官迷,家

里总有来送礼和吵架的人。
  有人送日本录像机,被父亲拒绝后,便往衬衣下一塞,没有一丝凸起;有人一进我家,

便倒地晕厥,等父亲答应了他的要求,立刻鲤鱼打挺地跳起。
  父亲尚且算是个好官,他的一生除了当官,没有别的爱好,也未思考过别的问题,以至

免职后智商极低,甚至没有了起床的勇气。
  我对一切都表示理解,因为我知道世界从来是一种失控状态。夏天,Q到了下午便困倦

不堪,在每一个课间都趴在桌上。望着她沉在胳膊上的脑袋,我告诫自己,她属于我生活

中失控的那一部分。
  她穿着短裤,明目张胆地走在校园。K愁眉不展地跟在她身后,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


 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,他已经被打。一日放学,一个外校学生骑车擦他而过,用手里的报

纸卷在他头上敲了一下。他惨叫了声,慢慢蹲下。报纸卷中裹着的是一根铁棍。
  有传闻说,他得罪的是一个叫“横三”的痞子。此人臭名昭著,他刚上初中的时候,带

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到了砖堆后面,拿出一个铁钉交给男孩,一指女孩,说:“把她的眼

睛扎瞎吧。”男孩不从,他又说:“那你把她的裤子脱了吧。”
  为了保护女孩的眼睛,男孩脱掉了女孩的裤子。这样的事情他做了五次,因此进了少年

管教所。
  他在管教所过了一年,转入普高。他改好了,对自己的流氓心理深恶痛绝,一看见女生

,就为她们担心。他常用报纸裹着铁棒,到附近的学校转悠,他只打早恋的男生。
  作为少男少女的义务监督员,他已坚持了整整两年。K在家中养病,他平日的崇拜者组

织了会议。开会地点是三楼男厕所,门口有两人把守,有人来上厕所,他俩会严肃地说:

“憋一会。”
  全班男生分成情报组、行动组、善后组,情报组监视横三的行动,行动组打架,善后组

负责在事发后,编出一套言辞应付学校。
  我被分在了行动组,得到了一根两尺长的铁管,铁管一头被斜着裁掉了一截,形成了一

个锋利的锐角,扎在人身上,血会顺着管内流出。我:“这东西会把人扎死,我只要求一

根木棒。”被骂了一声:“孬种。”
  我只好留下管叉。两日后,情报组探明,横三近期一直在59中活动,于是一天放学后,

我班男生蜂拥而去。
  我们在59中门口等了二十分钟,见到一个干瘦的人影骑着辆破自行车,慢慢悠悠地过来

。有同学喊了声:“杀呀。”我便跟着大家冲了上去。
  几秒钟后,我听得“噗”的一声,一泡血从铁管后面冒出,喷在了我的衬衣上。有人喊

了声:“杀人了!”霎时间,街面上只剩下我和横三。
  我拿着铁管,几乎虚脱。横三躺在地上,连连呻吟,向我哀求:“兄弟,你要瞧着我还

有救。就送我去医院吧。”我:“你比我懂法律,未成年杀人,不判死刑吧?”
  他忍受着痛苦,好心地问: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我:“十六岁。”他一脸惋惜:“过啦

!十六岁就是成年了。”我:“啊!不是十八岁吗?”他:“我是不会骗你的。改啦!法

律是个没谱的事,倒霉的总是个人。”
  我一下崩溃,他呻吟着劝我:“你还是赶快把我送进医院吧,我要一死,你就惨了。”

我过去扶他,他见到了我衬衣上的血迹,不好意思地说:“对不起,我把你衣服都弄脏了

。”我:“这都是小事,你就别想了。对了,你觉得哪痛?”
  他感觉了一下,诧异地问我:“对了,你捅我哪了?”我俩仔细地检查了一遍,并没有

发现伤口。他一下直起腰,非常气愤:“你小子,到底把谁捅了?”
  第二天上学,我查明了真相,原来铁管扎到了跑在我前面同学的臀部,当“杀人啦”的

叫声响起,这位同学和所有同学一样,跑得飞快。直到大家停下,他才喊疼。
  如果他告我,我们集体行凶的事情就会暴露,所以他只能委屈地在家养伤。而我和横三

成了朋友,他还出钱,买了罐头,让我去看望那位被扎的同学。
  横三比我大三岁,我对他讲了我的初恋,他劝我:“兄弟,男女之事千万别碰,一碰就

倒霉。我就是个例子。”我:“我们上过生理卫生课,你就是性觉醒比一般人早,也不是

什么大事。”他:“唉,已经有创伤啦。”
  横三现在一见到女孩,就会产生父爱,总强迫性地想保护她们。他这种心态的确不好,

这辈子都很难正常恋爱。当时流行《射雕英雄传》的香港录像,我花五角钱,买了一套演

黄蓉的女星照片,送给横三。
  三日后,横三一脸红晕地找我,小声地说:“香港女人真好,我对她没有产生父爱!”

他闯过了心理障碍,我为他感到高兴,请他吃冰棍。我俩买了最贵的双层雪糕,他吃完后

问我:“那位香港女星还没结婚吧?”
  我:“没结婚,去年开煤气,自杀了。”他一下沉默,过了许久,两眼血红地问我:“

为什么自杀?”我:“听说跟男朋友闹别扭,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。”
  他再次沉默,掏出根烟,狠狠地抽了起来。
  抽完烟,他一字一顿地说:“那男的叫什么名字?”我说出了名字,他站起来,目光坚

定,说:“兄弟,再见了。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吧!”然后跳上自行车,飞快地骑走。
  我连忙骑车追上:“大哥,你该不会是想去香港,把那男的杀了吧?”他的眼泪一下涌

出,将车停在街边,抽泣不已。他:“我好不容易爱上个女人,就这么死啦!”
  我:“都是我的错,不该把一个死人的照片给你。”他:“不,你没错,不管死活,我

就是喜欢她!”
  我劝不住他,我俩握手告别后,他冲着南方飞驰而去。
  横三不再出现,对我触动颇大,觉得他敢爱敢恨,是条汉子,而我的爱情还遥遥无期。

我决定学武,等K伤好后,和他正式比武。
二、
  我的母亲多年不见,至今还在刻苦攻读。我的母亲以前是个报纸的刻字工人,擅长在

0.3厘米方正的铅块上刻出令人目眩的小字,现在她已弃刀。
  按照地址,我到了一所医科大学,见到了学生宿舍中的母亲。她剪了短发,正在擦玻璃

,玻璃雪亮——她向我解释,这是她唯一的娱乐。
  她核实了我的身份,我叫了“妈”,令她一阵感慨。她擦完玻璃,我问二老爷情况,她

说二老爷有两个儿子,他俩都对他敬而远之,任由他自生自灭。
  长子,是美男子,比我的父亲还英俊一倍。家里人都说他长到五岁已玉树临风,他应该

有许多风流韵事,但他本份了一生,都因为他的父亲——二老爷。
  他的青春刚刚到来,二老爷便被抓进了监狱,从此他成了坏份子的子女,在社会上饱受

歧视,虽然不断有女人向他表示好感,但他必须克制。天生一个风流才子,却一辈子严于

律己,家族所有人都为他惋惜。
  次子,更适合生活在传说中的武林,但他却长在了次序井然的新社会。他二十岁成为了

清华大学的水电工,爱上了一个学生食堂的做饭姑娘。
  这姑娘家在北京郊区,一心想成为清华的正式员工,因为调动不成,伤心地离去。一下

钩起了次子的豪侠之心,他在清华辞职,悄悄地到郊区找了工作。他为爱情牺牲得太多,

当他怀着必胜的信念,登上了做饭姑娘的家门,发现她成为了北大食堂的正式员工,并且

对他毫无感觉。
   次子万念俱灰,永远地留在了郊区。
   长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历史,次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性格。而我的母亲,十六岁参加

工作,成为了一个无聊的报纸刻字工人,也是因为二老爷。自从二老爷被抓进监狱,他妻

子就疯了,于是长子、次子投奔到姥爷家。
   姥爷一生不修边幅,偏偏他的单位在外事部门。一个外衣永远遮挡不住内衣的人,便

是我的姥爷了。当家里多了两口人的时候,姥爷因衣冠不整被单位劝退,又赶上三年自然

灾害,于是发动所有的孩子都去找工作。
   长子的漂亮是他的障碍。招工的负责人,会告诉他:“你应该去当电影明星,到我们

这可惜了。”长子会觉得十分害羞,一溜烟地逃走。
  次子自视甚高,非常挑剔招工单位的态度,总期待被人一眼看上,如果别人考他问题,

他会感到颇受屈辱。每次他招工,都生一肚子气回来。
   他俩根本找不到工作。姥爷有三个女儿,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学,所以只能是小女儿

——我妈去参加工作。十五岁的母亲承担了全家的生活费,蹉跎了青春。她现在刻苦攻读

,正是要弥补二老爷造成的损失。
   二老爷还有个疯了的老婆,据说年轻时是难得的美人。她跟着次子生活,一见到二老

爷便旧病复发。二老爷现在西单,是家商店的守夜人。长子次子对他心存怨恨,他俩的家

不是他的去处。
  他白天呆在中山公园,偶尔和晨练的老太太们说说笑话。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头,除了脖

子有些松懈,皱纹还没有侵蚀到脸上。
  告别了母亲,我直奔公园。
  在临水的长廊,看到一个打盹的老人,他的身边有一个黑色皮包,当我走近,他的手指

敏捷地扣进了皮包的把手。我进一步,老人把皮包搂在了怀里,依旧闭眼瞌睡。
  下午四点,他醒了,走出公园,在街边买了一个煎饼,用三十六分钟吃完,然后沿着长

安街向西而去,他走了一个小时,到达了西单,进入了一家电器商店。
  五点四十分,最后一个售货员走出商店,从外面把门锁上了。他也从里面上了一把锁,

关掉了灯,玻璃门中一片黑暗。
  没错,他是我的二老爷了。
  第二天,我到公园,向他表明了身份,对他说,你以后白天可去我家,起码有个躺着睡

觉的地方——这句话打动了他。他用二十元钱,买了两盒软糖三盒果匍,用草绳扎着,作

为初到我家的见面礼。
  我的家,阴暗肮脏。他小声问:“你父亲,不是当官的么?”我:“免职了。”二老爷

走进我房间,皱了皱眉:“你的被子,多久洗一次?”我:“从来没有洗过。”
  二老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,躺下睡了。我拿着糖果盒找弟弟,弟弟不在水池里,我就

走回二老爷床前,打开糖果盒,一边嚼着糖,一边看着他。
  他睁开一只眼:“你,有什么事么?”
  我:“想跟你学武功。”
  他两眼翻起,愣愣地看着天花板,十秒钟后,“嗯”了一声,把整个脑袋埋在被子里—

—这是二老爷到我家第一天的情况。
  以后的日子,他一到我家,就昏睡不止,对我家的肮脏状况,视而不见。我拿着父亲的

工资,每日从食堂打饭。吃饭时,是二老爷和父亲唯一离开床的时刻,他俩只是闷头吃喝

,并不说话。弟弟,总是在二老爷离去后,才回到家里。
  我们四人,各顾各地生活在一起。
  K已经上学了,也许还有轻微脑震荡,放学后,由Q骑车载他回家。Q轻盈地一蹬车,身

形一错,无比巧妙地坐在了车座上。而K一个猛烈的撩腿,如同一只俯冲的老鹰,跳上了车

后铁架。
  他俩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一刚一柔,令我打消了比武的打算,我永远地输了。
  当我不再对二老爷抱有幻想,他却开始教我武功。他一天编一根打结的绳子,要我记下

每个结的位置。他说两个星期来,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觉,而是回忆。绳结,是最古老的文

字,他要把那些年轻时学到的口诀,一结不差地想清楚。
  这一门武功,在旧石器时代发明,是与野兽徒手搏杀的总结。当新石器时代到来,人类

发明了轮子、弓箭、陶器和裙子,氏族长老们以为人类会走上文明,旧时代的暴力再无用

处,于是结绳记载下来,存入了祖先的墓穴。
  不料人类却延续着野蛮,在新石器时代末期爆发了大规模的部落战争。一个伤心欲绝的

长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绳,交托族人,说:“这是杀兽的技法,你们用来杀人吧。”
  结绳记事,是最古老的纪录法,很难精确,这四十根草绳,几万年来一错再错。正确的

结法,只保留在少数人手中。
  1922年,一个叫周寸衣的人传给了二老爷。
  1987年,二老爷传给了我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9-10-27 09:55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国术馆29  
三、
 Q的车座凝聚着两条上翘的弧线,在整座车棚中脱颖而出。我的武功突飞猛进,活在了自己预定的轨道。
 我的父亲,丧失了起床的勇气,但人们仍不放过他。我的家门一撞便开,一日黄昏,一个二十八的青年走进了我家。他带了把菜刀,准备剁烂些贵重东西。
 我的家只有一个茶几尚不算旧,他叹了口气,蹲下身,专心致志地剁了起来。我回家时,他已累得汗流浃背。他问我:“你家还有什么新东西么?”我向墙角一指:“那个板凳是新的。”
 他懒得站起,以蹲姿挪到了墙角,抡起菜刀连劈了三下。当他走出我家门,我才想起,我会武功。
 砍的都是低矮东西,令腰部酸痛,他一手扶腰一手拎着菜刀,走出了楼门。楼前的空场有三个水泥桌,和四个水泥小凳子——它们是父亲年轻时的创意,充满了对闲暇生活的向往。这三套水泥桌凳上,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,留下扫不完的烟头、瓜子。
 父亲在十年前盖了这片大楼,赢得了民众敬意。他拒绝了单位发给他的苏联式单元房,将家安在了这里,活在感恩的人群中,他觉得惬意。
 菜刀青年和打牌的人说了几句话,把菜刀往腰里一别,向另一个楼门走去。
 四十秒后,我走入了那个楼门。
 这座大楼在一片高档社区中间,原来的木板房被推倒后,那伙底层民众是要被赶走的。而父亲考虑到社区新建了幼儿园和商场,他们搬走后就再难享受到这份待遇,他找到领导思维上的误区,快速地拿下建筑批文,盖起新楼,让他们住回了原地。
 父亲的胆色,令底层民众交口称赞。但时间证明了父亲的错误,这座楼中的男人到了夏天,爱光着上身,成排地蹲在路边,令衣冠楚楚的社区,变得不堪。  
 父亲败坏了整个社区,也败坏了自己的生活。他迅速地说起脏话,频繁地抽烟,他自青年时代便身陷官场,时刻谨慎小心,也许只有粗俗的生活能令他放松。他将这座楼作为自己的归宿,但一切都事与愿违。
 我仇视蹲着的人,因为他们擅长落井下石。父亲被免职后,成了奚落的对象,他们在别处受的委屈,会发泄在父亲身上,因为他曾经是个官员。底层民众对官员的深仇大恨,不知起自何时,总之,我家赶上了。
 菜刀青年走到了五层,掏钥匙开门时,发现了走上楼梯的我。他:“有事么?”我:“有事。”
 第二十三根草绳,记载了骨头的秘密,只要善于找到恰当的角度,人的骨架便是各种兵器。利用上台阶的动作,调整着脊椎,我的脊椎是一把隐藏着的砍刀。
 在蹬上最后一个台阶时,我整个人向他劈去。
 我撞在墙上,一阵恶心。
 他坐在地上,目光呆滞,向我伸手:“你——真打哥哥呀,来,把哥哥扶起来!”我把他拉起,揉着自己的脑门问他:“我打着你没有?”他:“打着了!让我们哥俩坐坐。”
 我俩手拉手,坐在了台阶上,他跟我说了他生活中的重重困难,父亲建的楼空间狭隘,尤其厕所没有窗户,小便尚好,大便会把人闷死。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,还从没有长时间地大便过一次-------
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,连跟我说了几遍“不要瞧不起哥哥。”,起身打开了家门。我追问:“你以后还到我家劈东西么?”他:“今天我一时恶从胆边生,其实我平时是个好人。”
 弱者总是欺负比他们更弱的人,弱者常常恶从胆边生。走下楼梯时,我突然意识到,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危险中,人们的恶意随时会集体爆发,我的父亲,必将被残忍地杀死,剁成肉酱。
 Q忽然变得次要。
 四十根草绳,凝聚着人类初始时的所有暴力,我要尽快学会,保卫家庭。二老爷在每日下午三点起来,我四点钟放学归家,他会用一个小时和我单手相抵,让我感受他体内的劲力变化。他的掌心,可以通到他身体的各个部位,首先感受到的是他的双脚,他的脚底涌动着深海的潜流。
 他的头颅则是虚空一块,我渐渐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念。他的大脑很安静,忽然便有了风云之变,此时,我如遭电击,整个人从他的手上飘飞而去,跌在墙上。
  历史书上写的是错误的,面对野兽,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不但发明了工具,还发明了自身,他们发明了直立的发力法,足可以与脊椎平行地面的兽类抗衡,虽然兽类的肌肉力度要大于人类,但因为人类脊椎垂直的缘故,占了力学上的莫大便宜,所以人可以与狮虎徒手对抗。
   石刀、石斧起初不是用于猎杀的,而是砍柴、切肉的家庭工具,将其用于猎场后,虽有了些许便利,但人类丧失了自己最宝贵的发明,其后的历史都是等而下之的事了。  
 脊椎悬垂后,将头顶一览无遗地送到天空。天空有着隐秘的电流,渗入到了人的头盖骨里,日久天长,形成了智力。
 人类的文明产生于直立,而现今,这个文明的起点被遗忘了。虽然依旧头顶青天,但已与天地隔绝。发明和使用工具,是一切错误的开始,至今已无可挽回。
 人类原本可以走上另一条道路,就像我,原本可以爱上另一个女人。Q穿着红色短裤,她的肩头在夏日里晒出浅浅棕色,她的面庞也是这种色泽,使得眼白格外闪亮。
 她家的灯光在楼外地上印出一块淡蓝色的方形,在那方形中站一会,会有幸福产生。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样,有一个徘徊的窗口。这扇窗口,决定了你一生的性情。
 我必将是一个古怪的人。
 二老爷的手也是一扇窗,隐蔽着人类的起源文明,只是轻微一动,便令我失重,可想这一文明的壮阔恢宏。可惜,人类已走上了另一条轨道,这个世界按照另一种程序稳固地建立,武功不能改变我生活的任何具体问题。
 杀死大楼中的所有人,并不能令父亲从床上站起。
 一日上学路上,我握着车把的手心忽然一振,自行车向前跃出了五米。这是武功的初步效应,我任由自行车继续滑行。奇怪的是,心中没有喜悦,却是一片悲愁,仿佛置身于原始的荒芜。
  从此我骑车便不再用脚,手对车把发力七次,便可以完成由家到学校的路程。武功出现后的第十三天,在上学路上,一个人跳上了我的车后铁架,他声音和缓:“哥们,我累了,你骑车送送我吧。我叫风湿。”
 风湿?此人煽动过六十多人的群架,偷过五十九中学的电视机,两次进少管所。传闻他现在常抢劫学生的自行车,一辆自行车可以买五十块钱。
 我转过头,见他五官干瘪,头发稀疏,这个远近闻名的大痞子,竟是一幅发育不良的样子。
我:“我上学快迟到了。”
他:“你要以后还想上学,就先送我。”
我:“你去哪?”
他:“天安门广场。”
 我的手在车把上一拍,他从后座弹起,摔在两米之外。我拼命蹬车,飞速而去。
 两个星期过去,平安无事。我的家有了一个巨大的变化,二老爷说食堂的饭菜为了赶营业速度,总是高温快炒,火气太大,对人身体不好,从此我家开始做饭。
 他爱喝粥,要在米中加上南瓜。南瓜是最容易生长的瓜果,可以存放五个月,表皮由青色慢慢渗红,产生陶器的质感。
  六月二十七日,我到农贸市场,买了两个南瓜,把南瓜夹在自行车后座,正要起身蹬车,忽然“噗”的一声,一把刀插在南瓜上。
  刀把为黑色塑料,刀刃有细微锯口,布满了疼痛。持刀人是发育不良的风湿,他的瞳孔为黄色,牙齿细密,满是烟斑。他冲我一笑,把刀从南瓜中抽起,带出一股植物的清新气息。他:“跟我走。”
 自由市场的人们浑浑噩噩,注意不到一把刀的出现。我跟着风湿拐过一条小巷,到了另外的街上,这条街满是简陋的餐馆。风湿带我走入了一家山西面馆,靠窗坐下,要了两碗刀削面。
 我保持着镇定,等待他率先发难。当面端上来,他语气威严地说:“吃。”
吃完后,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本皱皱巴巴的书,递给我:“这是王朔的小说,写的是我的生活。”
  书名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》,我接过,知道自己身处险境。他可能会在我看书时突然出击,我缓慢地翻着书页,以眼角的余光瞄着他。他等我看了一页,用手敲了下桌子,说:“兄弟,你难道看不出来,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么?”
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| 本站注册 微信登录

本版积分规则

QQ|平台简介|联系方式|太极教学|太极用品|传承谱系| 创始人刘洪奇

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