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拳道书道画道 余功保: 中国武术和书画在根本道理上是一脉贯通的,我始终认为,书画家都应该多少了解一些中国功夫,特别是太极拳的理论和实践。这将会大大有助于书画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水平的升华,同时也能为太极拳注入活力。前辈大家中有范例在先,如李苦禅先生等。可能理论上研究的人也不少,但能亲身实践,得正传,并深入三味的却不多。您在太极拳上可谓师从名门,并经年不弃。 梅墨生: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拳。小时候看古代的武侠小说,崇拜武侠。在家乡的时候,大约在十四五岁的时候,我认识了第一个教拳的武术老师。这个老师近乎于一个隐居的状态,我得到了机会跟他学拳。我当时主要跟他学的是形意拳,但其实他不止是练形意拳,练的功夫很深,不常见。这个老师本身非常懂中医,点穴、按摩等的修养很深。我当时跟他学拳是因为小的时候生在国家三年困难时期,先天不足,体质早年一直不好,学拳主要是强身健体,后来跟他学武术以后,大概一年左右,体质就转弱为强了,效果非常好。当时练的主要是站桩。 余功保: 站桩是中国武术独特的练功方法,形式简单,内涵丰富。有培本固源之效。 梅墨生: 站桩练的是“气”,内气,和“静”,这种静、气是中国文化的高级涵养功夫,于书道、画道也是内功。 余功保: “每临大事有静气,不信今时无古贤”,可见将静、气列为先贤的高标准、高格调。我曾经说,判断一个太极拳家功夫如何,看其拳架、拳势是一方面,观其气度是否稳定、从容也是一个重要方面,如练了几十年拳,心浮气躁,难以称为大家。 梅墨生: 从十四岁左右,我一直跟这位老师练到十八岁,练了四、五年。后来我十八岁上美校就离开家乡了,但有时放假的时候还回去练。我这位老师中国文化修炼非常深,通易经、通医学,对中国文化很有体悟。他对我的影响挺大。 我即使在美校读书的这几年一直也没有间断。那个时候学习很艰苦,条件很简陋,我们也都很用功。每天要上晚自习,学校在晚自习后要熄灯,我是每天上完课,晚自习以后,熄灯以后,跳过学校一丈多高的院墙,或者是收买当时的门卫,从大铁门蹿出去,晚上到外面大概要练一两个小时,再翻墙跳回来。校外有一片农田、原野、树林,跑到那里去练拳、练功。 余功保: 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喜欢,如此体验也更深刻。 梅墨生: 当时同时还在练铁砂掌,那个时候没有中药洗,铁砂掌打完以后手底下全是肿的,回来又不能洗,班主任问我我也不敢说。练习铁砂掌是需要自己配药、熬药的。就想各种办法,还专门买好于当时的单身老师,借他们的宿舍用火炉子去炼中药来洗手。那个状态现在想起来真是往事如烟,自己当时挺执著的。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,铁砂掌练了半年就练不下去了,因为手肿的画不了画,交不了作业,老师一再追问,最后才说明情况,班主任知道了,就没法再坚持练铁砂掌了,但是形意拳一直在练。 余功保: 我知道您后来迷上了太极拳,师从李经梧先生。我在李秉慈老师的一本吴式太极拳书中的传承谱系中看到,作为李经梧的弟子,您的名字是在内的。您是如何学上太极拳的? 梅墨生: 我对内家拳有一种自然的喜好,可能这和内家拳的理法特点有关,比较注重内在的东西。 1981年毕业以后我就到了秦皇岛工作,当时单身,在这种情况下,练形意拳更是非常卖力气,每天晚上除了写字画画交朋友,练拳是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。还有就是去看电影,也是电影迷。 余功保: 每个人年轻时都有梦,都经历过梦,有的梦后来成了现实,有的梦成为了美好的回忆。 电影和练拳是两个寄托梦的好方式。电影能让人的精神无障碍的畅游,拳能让人的形体和精神获得自如的体验。 梅墨生: 那时天天晚上都是一两个小时的练拳。站桩我站得很苦,一个桩至少要站一个小时,多的时候两个小时以上。 我当时在报社工作,要采访一位太极拳家,我就计划去采访北戴河河北省工人疗养院的太极拳教师吕德和。他当时刚在全国工运会上得了银牌,金牌是陈小旺。但他坚持不让我采访,他说不要采访我,如果要采访就访我老师吧,我老师李经梧是个高人。我说我早就知道,李老师当时是秦皇岛市武协的主席,我就说李先生能不能接受我采访呀,他说没问题,我带你去。于是,我们就真的去了。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李经梧老师,见面后,李老师一再说“我没有什么可写的”,一再谦虚,推辞,我就反复劝说他,好不容易说服了他,做了这么一个采访,在当时的秦皇岛日报上作了半版的介绍。 当时李经梧老师的家就在北戴河,在疗养院外边,当时已经退休了。 认识李老师以后,通过接触,我油然而生了一种敬仰之情,为什么呢?为了他体现出的一种风范、人品、气度,很淡泊、谦和、朴实,给我的印象特别深。这么大的一个拳家,这么高的功力,但是没有丝毫架子,很谦和,不骄狂。 余功保: 真正的拳家,得到的越多,付出肯定也越多,对很多东西体会就深刻,对一些表面化的东西就看的淡很多。骄狂的人是肤浅的,和太极拳的规范也是背道而驰的。 梅墨生: 我觉得真正的太极拳家应该就是李老师这样子的,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。但是那个时候还没有入太极的门,对太极不是很有研究,怀着几分神秘,说心里话,心里还怀着几分疑惑。 我在公园也看过打太极拳的,我就在想,太极拳,究竟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,功夫那么厉害。 后来我就经常到李老师那里去,一是请教,再者就是多了解一下太极拳。我几乎礼拜天就去看他,有时候是一家三口去,他也都接待我,留我吃饭,一直很客气。一来二去的交往,使我对太极拳加深了认识,对李老师这个人也加深了认识,对他的功夫深深折服。 最初,总想跟他体验体验、体悟体悟,总想跟他试试手,看看太极功夫到底是怎么样的,看看李老师的太极功夫到底是怎么样的,因为我也毕竟练过很多年的形意拳,在此之前也没少跟人家试过手,打西洋拳击的、八极的、少林的、摔跤的、练形意的都曾经试过手,也不轻易的就愿意臣服于谁。李老师一般不和外人试手,后来,他看我也是的确喜欢这个,就让我试。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,但跟李老师推手的时候就感觉到莫测高深,我把手放在李老师身上的时候,始终找不到力点,我只是失去自己的重心,其实李老师并不用放我,我自己知道我已经输了,李老师总是谦和的一笑。完后就跟我讲,拳呢,没有好坏,只有功夫有好坏,功夫有练到没练到之分。 他说,“形意功夫我不懂,你的形意拳,我感觉劲路是挺好的,气魄也很好,但是你学太极就要把形意的劲路放下,完全要换一种劲。换什么劲?换太极劲”。他说这个叫“学拳容易改拳难”,“把原来的劲路放下并不容易,但是你必须要这么做。这并不意味着形意拳不好,而是两个门派的劲路不同”,“等你把太极功夫练好了,掌握了它的劲法特点,你练什么都能出太极劲。就是练少林拳也可以练出太极劲,甚至甩赶马车的大鞭子都能练出太极劲。形式是次要的,关键是内在的东西”。 李老师说自己传统、保守,从不敢说创新、更不敢说创造,那谈何容易? 余功保: 从另一个角度说,这也是一种“专心”。 梅墨生: 这也代表了李老师的观念,太极观念,他说,我只是把我跟前辈学到的功夫传给你,当然我传的过程当中肯定有我的体会,有我的理解,有我的取舍,前辈的东西不是不假思索的全盘接受,也不一定都全是对的,有些要不断的发展。我要经过严格的体悟、研究、揣摩,多年的体会才去做一点这样的事情。所以融会贯通、开宗立派谈何容易?这是老师当时经常跟我讲的话。他认为,现在有的人动辄就改变一些什么、创造一些什么,立一个什么派的太极,这个我不做。 但是李老师说创派不是说不可以,那真是要集几十年的功力心血,开宗立派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。他说,我还到不了那个程度,其实李老师的太极功夫在太极圈内是公认的,可以达到抬手就有的功夫,但是他永远说不敢开宗立派,他只是要把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传下去。不让它们在他的手上失传。 余功保: 保持传统是需要耐心、勇气和定力的。因为要面对太多的诱惑。 梅墨生: 他时常说,我现在教给你们的就是陈发科老师怎么教给我的,当然其中有我的一些劲路的体会,太极也不是僵死的,要有个人的悟性,个人的气质,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,悟性不一样。但根本的东西是经典的,是不能随便动的。这其中既体现了李老师的理念也表现出他的为人。李老师始终有一种报恩的心情,他总是说一句话,陈家的拳、吴家的拳,我受恩于陈家、吴家,我得到了人家的学了人家的东西,我就要老老实实地传。 他说我不是创新派我是保守派、传统派。 我觉得这样的人让我信服。后来我想要拜在他门下的时候,他一再说,他已经关门了、退休了,岁数大了,不带徒弟了,总之是拒绝。当时和我同时还有好多人想拜在他的门下,李老师一概都是不收的。他说,你愿意学什么我就教你什么,我教不动了就让我的徒弟教你,他说你不必入门,入门有很多规矩,不自由。但是我一再表示,很执著,终于精诚所至,大约是在三年左右的时间,他同意收我们这一批,应该是最后一批,十来个人,那是1988年。 我们虽然较早前认识,但一直就是以朋友和同道的身份交往。后来我们也变得很亲密。 我印象中比较深的,也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件事就是关于座位的事。 每年在他生日的时候,在秋天,都是秋高气爽的,全国的太极拳爱好者和崇拜李老师的学员、弟子及再传弟子等,都要过来,一起为李老师祝寿,每次都是十几桌二十几桌。在拜师之前,我都是紧挨着坐在李老师的旁边,作为非常尊贵的客人,但入了门以后呢,就坐到旁边桌去了。后来我的师兄们说,这就说你已经进来了,原来你表面上坐得最近,实际上是客气,实际上是远的。 余功保: 这也是一种独特的中国社交文化。 梅墨生: 我从此就跟李老师学太极拳,也反复跟许多同门师兄做交流,我深深地感到了李老师的人品和功夫的修炼达到了如何的程度。 我现在人到中年了,也算经历了不少、见识了不少。许多事、许多人如过眼云烟,但是李老师我却经常怀念。他为人诚实,在武术界也是有口皆碑的。在老一辈的太极拳界都知道他尊师重道、勤奋好学、质朴谦虚,这几个中国人所倡导的传统美德李老师身上都有。 余功保: 我接触很多武术家,有些是和李老师有过不少交往的,大家对李老师的人品、功夫还都是有口皆碑的。 梅墨生: 我是搞中国传统文化的,我觉得武之为道,品为上,德为先。这一点书法、绘画也完全一样。 余功保: 无品,格调不高,你的技术、技法再花哨,也是雕虫小技。无德,境界不高,胸怀就大不了,融不了三山五岳,容不下江河湖海,胸中无物,在拳,轻飘飘,在书画,笔下空荡荡,始终难以入流。 梅墨生: 修养是一等一的功夫,品德服不了自己,下笔难以自信,难以从容,心不正,拳不正,笔不正。品德服不了别人,书画作品就难以产生穿透心灵的感染力,太极功夫也难以去僵化柔。 余功保: 最难去的是心的羁绊,神的僵滞。 梅墨生: “心死神活”,死的是杂芜、碎乱之心,活的是灵动之神。 我跟李老师学习太极拳的过程,就是一个养心、养神,学技、学功的过程。 余功保: 当时是怎么学的? 梅墨生: 李老师经常给我们讲拳,讲拳本身,也讲一些关于拳的典故。开始主要是跟老师早期的一些学生、我的师兄们一起盘拳架子,然后李老师进一步给我们解拳,逐一纠正。 我是一个学什么东西都很着迷的人,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,追根刨底,好问很多问题。有时候礼拜天倒他家里,就我们爷俩坐着的时候,总是问了问题,自己当时也年轻,不管该问不该问,没有什么禁忌,许多别人觉得不好问的问题我都问,但是李老师基本上都是有问必答,而且他实事求是,不能回答的他就说这个事我也不懂,这一点让我很感动。那个美好的时光现在历历在目。 后来1991年我就来到北京,有时候一年回去几次,再去拜访他,再去跟他讨教,直到他97年去世,应该说我跟他从学前前后后有十年的时间,中间是间断性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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